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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节

    只是想坐到那个世间最尊贵的位子上去。

    全破灭了。

    陆从渊走向殿门,看着底下听他号令的整齐而立的羽林军,轻哼一声:“元蘅,就算如此,你也得死在这里。届时燕云军群龙无首,自会称臣。”

    “是么?”

    烈风将她的官袍广袖吹了个满,她取出羽林军令高举,于高台之上开口,清越而有力:“羽林军听令,见此调令,如见陛下。佞臣陆从渊弑君谋反,私通赤柘,坑害江朔数万军士,今其纪央城家业已被燕云军诛灭,十二卫此刻正在皇城之外。今负隅顽抗者,必诛……”

    底下的羽林军愣了神。

    细微的骚乱已足够让陆从渊慌张。

    他怎可能任由元蘅在此处扰乱人心,怒极之时扬剑就要刺来,却在抬手之际,心口被利箭穿透。

    只在他要杀元蘅的那一瞬间。

    陆从渊剧烈地呼吸着,缓慢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心口处的羽箭,仿佛没能回过神明白发生了什么。

    才纵马而来的闻澈迅疾地从箭袋中抽出另一支利箭,搭于弦上,弓满如月,第二箭穿喉而过。

    唯有佞臣之血,方能慰亡魂。

    浓云蔽日,天地沉寂。

    直到长阶之下的羽林军跪倒一片,元蘅才从紧绷中卸了力,侧颊上沾的是陆从渊死时迸溅的血。她看向远处伤未愈便赶来的闻澈,无声地笑了。

    昔日少年如今清俊英朗,翻身下马,无视所有的一切,几乎是飞奔向她,拥她入怀。

    他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面上的血。

    污秽之血,不配沾染佳人。

    “手都是抖的。”

    元蘅笑他。

    闻澈却失声了一般久久不能言,只是为她擦着血渍,拥一个紧实的拥抱告知了他的不安和畏惧。战场上命悬一线时也从未有那般深刻的恐惧。

    直到方才元蘅险些死于陆从渊之手。

    闻澈的眼泪有些失控:“你又骗我,你可没说今日是要孤身前来。元蘅,你为何总是要撇下我……”

    元蘅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然后缓声道:“我还骗了你一件事,本来此生不想与你讲的。因为我那时想着,等一切了结了,我就带你回衍州,朝堂如何与你我再无干系,无论如何都有我护着你,我们过最逍遥安逸的一生。可是今日我不这么想了……”

    “什么……”

    元蘅从他怀中稍稍分离而出,在万众瞩目之中,从官袍袖间翻出一块缝死上的布料,用力撕下,宣而告之:

    “宣宁皇帝遗诏。”

    正文完

    此一言出, 所有低语以及惊慌之人都怔住了。

    风骤然止息,长阶之上,高耸殿宇之下, 是纤瘦却不孱弱的余影。蔽空阴云被吹出一条裂隙,流泻之下的是如金鳞般的天光, 尽数泼洒在她的肩上。若是能有一场大雪就好了, 祥风瑞雪,可抚人心。

    当初在这里跪承此诏, 她想过将它撕毁, 从此不见天日。种种犹疑迫使她留了下来, 却没料到会是在这样一个场景, 将它宣之于众。

    钟声闷响, 朝臣伏跪于前。

    元蘅侧目看了一眼闻澈, 仿佛觉得自己仍在做梦。十五岁时被褚清连拒之门外的元蘅定然想不到, 承师恩、赴仕途、经乱世、济黎民,终有为北成改命的一回。

    若是褚清连知晓了, 往后定能安眠。

    “……凌王闻澈,仁厚刚正, 聪明夙成, 其嗣皇帝位, 传玺绶。在廷文武,当同心相佐, 遵国典旧章,以安社稷黎民为本, 故兹诏谕, 咸使闻之。”

    宣完最后一句,所有人都寂静无声。

    竟是传位凌王。

    当年诸多人如此做想, 却迟迟等不到立储旨意。如今承顺皇帝才崩逝,却冒出了这么一份传位诏书,还是由宣宁皇帝亲笔所书,无论是谁,都有些难以接受。

    或有德高望重者对此存疑,艰难地抚着身旁之人的手臂起身,质问:“先宣宁皇帝殡天已近一载,今却忽然冒出这么一份诏书,如何让我等信服?又如何让我等相信,元大人不是怀有私心故而矫诏呢?”

    元蘅将诏书合上微微抬高,不远处的内侍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接下,将此诏书拿去给了长阶之下质疑之人。

    她道:“诸位都是曾跟随先帝数年的旧臣,是否为皇帝亲笔,你们自然一看便知。我燕云军就在皇城之外,若只图皇位,自有更简单的法子,用不着这番周折。”

    朝臣仍旧迟疑着。

    直到站于元蘅身后的明锦,从陆从渊之死的慌乱中回了神,取下自己发间的蓝玉簪子。

    谁知这簪子竟是能有别样的关窍,轻轻一扭,从中勾出一张极薄的丝帛来。

    明锦举之以示众人:“还有一份,先帝亲手交于本宫之手。诸位尽可观阅。”

    一霎时,所有人都不再言语了。

    元蘅泰然自若,不见丝毫慌张。

    只是她心中微乱。

    侧身后那束来自闻澈的目光,她至今没敢回头去看一眼。带着这份遗诏的秘密一年有余,曾经无数次想张口问及闻澈是否想要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却又无数次收回了这种念头。

    此是高位,亦是桎梏。

    那夜闻临的痛哭仍在耳畔,痛苦地诉说着这张龙椅给他带来的无尽的畏惧。那种此身系万里江山,却又屡屡觉得凡事都在脱离掌控的痛苦。

    诏书重新递回了元蘅的手中。

    她握紧了,终于转身看向了闻澈。

    元蘅抬手,递到他的跟前,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没有旁的事在瞒你了。若是你不愿意,现在就能传位其他诸王,或者闻泓,都好。我们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

    闻澈张了张唇,没发出声音。

    元蘅道:“若是你做好了决定,我们就留下来,试着去改变已经被搅乱到破败不堪的北成。身在此位,或许尝不到皇权富贵,或许会有许多负累。但……有我在。”

    有我在。

    这三个字仿佛沾染了沁香的毒药,足够迷人心智,又能将人不安的心抚平回来。

    去年衍州城外的那场大雪,她拦了他行军之路,来见他最后一面,亦是说了这么三个字。也是这三个字,令闻澈在粮草不足的困境中,依旧坚持了下去。

    从小被当作储君培养,闻澈深谙为君之道。只不过年少时那场变动,母后被锁深宫不得见面,梁家倾覆,他也被赶到俞州那等荒凉之地。

    在那时,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连亲人都护不住,连真相都拿不到。

    后来元蘅为护漱玉深陷诏狱,他看着心上人在狱中困了整整一个月,却半点法子都没有。那时他对自己的恨意更浓。

    皇权不一定意味着富贵,甚至还要献出自由。

    自己的自由就罢了,并不足惜。

    若是如此,他或许能留下元蘅的自由,亲人的自由。

    闻澈伸出了手,却滞在半空之中。

    他看着元蘅的眼睛,温和清透,是在这纷乱世道上,唯一能让他觉得心安的目光。

    掌心落下,他取过了这份诏书。

    风又烈了些,他挽起的长发被吹得纷乱。

    一只鹰掠过广阔天际,逆风振翅,划破阴云,最后落下长而幽远的鹰唳。

    燕云军的鹰。

    朝臣军士皆见此而拜,恭贺新帝。

    众目之下,闻澈握了元蘅的手,与之共见此景。

    在登基大典之前要办的自然是承顺皇帝的葬仪。宫中之人忙得一刻未停。

    宫人鱼贯而入,各自忙碌着。

    元蘅忽然发觉,明锦不见了。

    “公主呢?”

    身后的宫人道了句:“应当是回陆府了。”

    如今整个纪央城都被燕云军所占,陆氏族人悉数下狱,等待着最后的裁决惩处,各自领其罪罚。

    启都中的陆府自然也被查抄,如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元蘅赶到陆府之时,暮色四合。

    府宅之外仍守着清理看管的锦衣卫。他们见着元蘅,抱拳一拜。

    径直入内,她瞧见了凉亭之下的明锦。

    本以为她是对陆从渊有说不明的眷恋在心里,却不知她只是在此烧毁一些东西。

    有花种,有书画……

    明锦听到了元蘅的脚步声,正在烧一幅画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她,唇角扬起笑意:“能在此时想起我的,也只有你了。”

    这些年虽同在启都,可元蘅却觉得她们二人的交集实在是称不上太多,她对这位公主的秉性也称不上了解。

    若非是春闱一案,明锦愿意站在她的身边,甚至有些误解还会延续下去。

    元蘅俯身拾起其中一副画轴,展开,瞧着谪仙一般的画中君子。那般温和俊逸,若非元蘅认得他,简直不能将他与陆从渊本人联系起来。

    明锦自嘲一笑:“年少时遇上心悦之人,便总是喜欢偷偷盯着人看。看了之后就想画下来,永远存在自己的身边。”

    这倒是真的。

    元蘅的眉眼温和下来,将画卷递回去:“我也画过。”

    才接过来的画卷被明锦毫不惋惜地放进了炭盆中,任由火焰吞噬着画像,画中人逐渐淡黄,最后化为飞灰。

    唇角的笑意淡了,明锦看着堆积的纸灰,沉声道:“谁的倾慕都是一样的,可倾慕之人却不一样。若我早知他从见我的第一面,就在想着如何利用我了,我就不会那般奋不顾身地追逐在他的身后。”

    搓了把指尖上沾到的积灰,明锦起身,看向元蘅:“春闱案那一回,说白了我只是太恨他对我心狠,谈不上真的放下。真正让我想明白的,是父皇交给我传位诏书,要我在他为难之时死守朝云殿之时。”

    元蘅对此事一无所知。

    当时启都被闻临和陆从渊封锁得严实,连入朝述职的官员都被拒之门外,而明锦守朝云殿之事更是传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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