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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云雨公主在上恨情天太师堕尘

    许多故事,现在只有长公主还记得,过不了多久,长公主也会忘记一大半。说书人从故纸堆捡出这些陈年旧事,大家也只听个稀奇,请勿责怪。

    长公主爱王谚颜色俊俏,又恨王谚通敌叛国构陷公主家人,早就欲以王谚为禁脔,但心知王谚有风骨,才以婚姻为锁链囚困此人。

    这般心意婉转,自然无人知晓。

    长公主嫁给太师王谚前,先后结过好几次婚。等王谚上表求婚,羽都上下只作笑谈,没成想长公主居然同意了。

    旁人看这对未婚夫妻哪里都不般配,二人相处却好像很融洽。

    直到婚礼前几天,太后谢曼遇刺,刺客招供受太师王谚指使。谢太后也许没有相信,也有可能是为了不让爱女守望门寡,轻轻揭过不提,毫无惩处。

    婚礼既成,长公主才得知此事,感念母亲一片爱女之心,略有悔意,当即想休了王谚。可律法规定,和离只能在婚后一年提出。

    长公主离不了婚,又不肯再见王谚,在洞房花烛夜去了清音坊,就此与王谚形同陌路。

    曾经共品香茗,无话不谈。

    如今横眉冷对,不欢而散。

    婚后生活不睦,王谚努力试图让长公主理解自己,然而不能。

    王谚的母亲谢西西同样出身谢家,可嫁入王家后就成了以王家为先的主母。王谚原本以为,长公主也会一样。他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突然如此冷淡——

    王谚的政治倾向、他的政敌和盟友、他的作风手段,这些不都一目了然吗?

    长公主宁可放弃亲朋好友的祝福也要嫁入王家,为什么现在又来生气?

    理解,做不到。

    原谅,也做不到。

    送茶,公主说不懂她喜好。

    送首饰,公主说老气横秋。

    婚前即使偶有不合,只要给长公主一朵野花,她就会欣然微笑;婚后即使送她姚黄魏紫,她也只会冷冷扔到水中。

    王谚第一次体会到茫然,无法理解,难以接受,不知如何改变。

    接连碰壁后,王谚转头专注公务。后王谚的学生遇袭,王谚受牵连意外断了一根臂膀,病倒在床上,几欲死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王氏通敌事发,皇帝判王谚叛国罪,革职夺爵。

    太师之尊,中书令之权,卞陵公之荣,被系数夺去。

    几乎是一夜之间,王谚失去了一切。

    王谚出身羽都名门,自有世家风骨,墙倒众人推,他不愿受辱。且王氏树敌太多,叛国之名只能靠罪人的血洗清,以免玷污门楣。王谚想到死,且也准备好了一根白绫。但是……

    想到长公主,王谚犹豫了。

    不只是因为爱情,或者留恋什么——王谚承认,即使她不再温柔,他也还爱着她。

    太后早想杀了王谚,是为了长公主才没有明面严惩,只有谋害谢家的主使自觉赴死,王谢两家的冤仇才能暂时和解,才能给儿孙一丝喘息。但……

    只要长公主本人没有厌倦他,他就还不能死。

    长公主在羽都声名显赫,他活着,王家就有可能借公主之势东山再起。他死了,哪怕她只有一点伤心愤怒,王氏就要承担雷霆之怒。

    王谚卧病在床,长公主在外花天酒地。这消息还是旧日政敌登门嘲笑时说的。

    也许不愿去死,只是还不死心。

    想到这里,王谚苦笑:长公主是否厌倦这场婚姻其实昭然若揭,是他在说服自己,是他不怕死却还想活,是他百般挣扎不肯让王家败落,是他——

    不止爱着家族,还留恋着她。

    床略窄,又很硬,并不舒服。

    王氏一派的将军早已病故,失去了军权,只能任人鱼肉。皇帝之前下诏,要抄没国公府。太后说,长公主驸马总不能无立足之地,开恩留下了这套祖宅。禁军带走了逾制之物和大半古董家私,这张床还是儿子王携之从府外买来的。

    落魄宗室连请仆人的钱都没有,王谚的仆人病故后,是儿子王携之的仆人在照顾他。王谚不愿示弱,早早打发走仆人。这时四下无人,他又发起低烧,躺在床上口渴极了,却没有力气取水。

    这是王谚最落魄的时候,他像等待死亡一样,强撑着等公主来嘲笑他,给他最后一击。他已经想好那之后要怎样从容应答,然后自尽,在最后保留一点自尊和气节,这样王氏再过几代还有起复的可能。

    王谚费力地用独臂支撑不平衡的身体,歪歪扭扭从床上坐起,因为用力和窘迫,额上微微出汗。

    长公主推开门,来如清风,几近无声,随意而自然。

    她看着狼狈的王谚,眼睛里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柔情脉脉流淌。

    她已经放弃蹂躏驸马,只想安安静静去下一世,可连天意都在帮她。高傲跋扈的太师跌落凡尘,又病又残。

    公主既怜悯,想拂去他身上尘土;又残忍,止不住想看看病梅经霜是否更艳。

    “病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告诉我呢?”她两三步跨到床边,半抱着王谚,柔声问道。

    王谚已经几十年没有如此羞窘,腰下意识猛得一弹,想离她远一些,却没有成功。动作太大,他本就四肢绵软无力,现在又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狼狈极了。

    长公主轻柔地抚摸着王谚的脊背,另一只手不可违抗地揽着王谚。

    长公主只用了一只手,就控制住了王谚残缺的身体,像在手掌里握住一只燕子,轻松,简单。

    “可怜见的。”长公主梦呓一样低低地说。

    王谚不愿让长公主同情他,但……长公主语气柔情似水,他的心不自禁柔软起来。

    再次体会到她的温柔,竟让他感到一阵安定。

    王谚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长公主已经踢掉绣鞋,爬上了这张窄床,把王谚整个人圈在怀里。

    “还疼不疼了?让我看看伤势。”长公主嘘寒问暖,王谚也不知自己答了些什么,回过神时,公主已经褪下了他的里衣。

    王谚打了个寒颤,长公主体贴地把锦被盖在他身上,那双手伸进了被子下面。

    王谚本是高挑瘦削、精明强干的体态身形,大病一场后几乎是病骨支离,长公主从胸骨一直摸到根根肋骨,又去一节节数王谚的脊椎,节节分明。

    王谚觉得很痒,但他不肯瑟缩,硬是把腰挺得直直的,说:“久病憔悴,公主请回吧,莫要脏了眼睛。”

    长公主叹了口气,说道:“谚郎,你怪我之前不肯看你,是不是?可是,你刺杀我母亲,构陷我舅舅,我也会伤心的。我心里难受,你都不知道哄哄我。现在你败落了,除了我还有谁心疼你?你……你现在却说这些话……”公主演戏驾轻就熟,一滴眼泪很漂亮地跌落后,公主背过身去,不言不语,但闻丝帕拭泪时轻轻响动。

    王谚曾经是一顶一的权臣,不顺眼的奏折可以随手抽出来烧掉,舌战群儒时一张利嘴能同时把五六个人说到名声扫地,但对自家人却十分温柔。长公主性格开朗,王谚从未见过她哭,当即心肠软了,心想长公主此前不闻不问,确实有情可原,连忙哄她。

    常言道,酒是迷心鸠毒,色乃伐性斧刀。长公主一席话其实漏洞百出,全靠美貌把王谚送入陷阱。等王谚开始认错,长公主才破涕为笑,取出一壶好酒,说要补上合卺酒。王谚虽病,也感念公主心意,斜倚在公主怀里,两个人饮了交杯酒。

    酒自然不是普通货色。等公主将酒一杯又一杯喂给他,一把火也就从王谚的唇边烧到了小腹。

    王谚虽然容貌未被岁月摧折太多,可身体毕竟是老了,又在病中,很怕自己力不从心。他知道自己年老体弱又抱病残疾,一心只希望长公主满意。

    长公主只轻轻一笑,这年长两代的落魄权臣就这样把主动权让给了年轻貌美的女孩儿。

    长公主把带来的件件什物拿出来,又搂着王谚轻轻聊天,那双手就如锁链,让王谚一动都不能动。

    公主的侍女手脚麻利,很快就把王谚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干净净。

    羽都几乎没有男风之事,王谚亡妻性格温顺,王谚自然不通此道。但公主制住他让侍女来洗,已经让他羞怒欲死。公主也不管这些,达成目标后安慰都懒得安慰,直接探进了王谚柔软湿润的谷道。

    长公主爱好马术武功,那双手绝不能说柔软细腻。

    带着薄茧的手是异物,是入侵,是征服,而王谚几乎无力反抗,甚至那谄媚的软肉也不愿反抗。

    王谚的喘息像垂死挣扎一样急促。他的身上本来已经擦干,现在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感到冷,可手脚和后穴又好像是烫的。

    阴茎慢慢勃起了,过激的快感堆积在下体,成了一种难言的痛苦,让他紧紧抓住床单,呜咽着不成语句的呻吟。

    长公主看着他青筋暴起的手,瘦削有力,像病梅的枯枝。她好奇心起,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摩挲着掌心,又反扣在床上,不许他去抓什么东西。

    王谚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但他不肯在长公主面前示弱,偏过头强撑着去吻长公主的唇。长公主的指尖按在前列腺上狠狠用力,排山倒海的快感席卷而来。王谚那双紫水晶一样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些许泪水,这下子全从眼眶里跌落,自然而然,惹人怜爱。

    王谚低低叫了一声,在公主怀里被快感淹没。

    王谚后来想,他大概是昏倒了一瞬间。恢复意识的时候,公主在漫不经心地丢开一个项圈。她刚才朝王谚脖子上比了比,觉得并不相称。

    王谚慢慢吸气呼气,但心跳始终停不下来。他全身赤裸,半裹着被子。而长公主只解开了裙带,他不免羞恼,伸手去把被子拉上来。长公主那纹绣绚丽的裙带就这样掉在了公主手边。

    公主眼前一亮,就要把那条彩绣辉煌的裙带系在王谚颈上。

    王谚用手一挡,长公主面无表情站起来,摔门而去。

    王谚病好以后,多次约见长公主,长公主拒不相见,甚至下令不准王谚靠近她。

    王谚又一次遭到冷待,却依然不明白长公主究竟为何气恼,只能再次陷入茫然和自我怀疑,渐渐灰心丧气,不免暗恨长公主绝情。

    过了不久,王谚偶感风寒,病势甚急,忽然不治,自觉病重垂死。除了家族孩子,他只对长公主念念不忘,但又不肯给公主送信。

    长公主却主动登门,亲自调理,精心照料。王谚心中感动,以为公主其实暗中关照许久,一腔怨恨系数变为爱意,不由患得患失,怕自己病好之后公主又要离去。

    一日,公主诊脉后将欲离去。王谚纠结许久,拉住了长公主的手,解开了自己的衣领。

    衣领之下,他的颈上,赫然系着长公主的那条裙带。

    失去权势以后,他还有傲骨,还没有真正堕入尘埃。没奈何恨海情天挣扎许久,他终于是真真切切在公主面前俯首称臣了。

    昭明十八年一月一日,王谚像往常一样从睡梦中醒来,静静凝望着还在熟睡的长公主。

    直到天光大亮,他才满含爱意去握她的手。

    那双手冰冷,僵硬,是亡者的手。

    他曾经怨恨长公主莫名其妙冷待他、嘲笑他。

    现在才知道,最惹人憎恨的,是她再也不可能对他说一句话。

    将他一人抛在尘世里。

    这正是:

    翻云雨公主在上,恨情天太师堕尘。

    众看官也许不解,诗中说“王家三代伴女君”,何以长公主至今未登基?长公主为何撒手而去,又何以对王家三人多情绝情至此?

    且听下回慢慢道来——

    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先帝登基前,诸子争位,酿成大乱,手足反目,金凋玉残。先帝本是平庸之人,在这骨肉相残中活到最后,靠母族妻族——变州谢家登了大位。

    此一时彼一时,先帝登基以后,苦于谢家掌镇西军权,又干涉文教,于是与谢家反目,欲扳倒柱国大将军谢子迁。

    谢子迁,即此时长公主之舅也。

    彼时先帝与谢家势如水火,恨屋及乌,对长公主冷漠无比。恰有方士献上长生不老药,先帝以为有毒,将方士打入牢中,却把这可疑的不老药“赐”给了年幼的公主。

    公主接药,知父母情断,父女恩绝,又看先帝虎视眈眈,有强行喂药之意,自己人微力薄,无从反抗,只得含恨服下。

    常言道:世事翻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

    先帝志得意满,欲毒杀女儿,不料公主未死,先帝却半夜暴毙。

    时人皆知谢家弑君,莫有敢言者。

    长公主舅舅谢子迁曾试图寻找国师询问不老药之事,但屡寻不遇。

    长公主受千娇百宠,健健康康长大,眼看平生无一不顺之事,大家也就安下心来。

    而后,太后谢曼暴病身亡。

    而后,敌国入侵,谢家被诬陷通敌叛国,舅舅谢子迁战死沙场、表兄谢彦休流落他乡、镇西军几近覆没。

    俗话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但即使宠爱长公主的长辈纷纷辞世,长公主驸马和皇帝苍何,以及长公主交好的诸多达官贵人也依旧在照顾她。

    直到长公主看腻了一直体贴的驸马,要离婚再嫁。表兄谢述上书求婚,说他曾经答应姑母要照顾长公主一辈子。

    长公主对这个表兄并不熟悉,这时好奇心起,去翻看他的履历,才发现当年谢家蒙难是受王家陷害。谢述忍辱负重,几年后爬上高位,才让旧案沉冤昭雪。

    长公主以为人世无常,其实不知世事。

    她这时才如梦初醒,去调查母亲的死因。

    母后死后,她的暗卫刺杀了太后侍女、萧家家主和皇帝,事败而死。

    那么,这些就是凶手了。

    这些人,甚至也和她交好,甚至也一直在照顾她,这些凶手,凶手。

    长公主恨自己知道得太迟,懵懂半生,却一直和仇人亲亲热热。

    王家已家破人亡,她斗倒了萧家,发誓要让皇帝付出代价。

    她猝不及防死在了昭明十八年一月一日。

    然后在昭明一年一月一日重生。

    这就是“不老”。

    吃下那颗不老药后,她徘徊在十三岁和三十岁之间,在第三十一岁之前重生到第十三岁,周而复始,如此在折叠的时间里循环往复,永不老去。

    时间可以倒流,爱恨情仇一时却不能付诸流水。

    长公主一生的波澜壮阔从不老药开始。

    不老药是不容拒绝的“赏赐”,一种名号美丽的毒杀,是皇帝对谢家的报复和宣战。

    手握兵权的谢家让皇帝成了先帝,却不能改变公主遭遇的一切。

    父亲毒杀女儿,母亲毒杀父亲。

    于是长公主的母亲告诫她,不要相夫教子,要随心所欲。

    这是第一课。

    不老药带来了无限的重生,除了长公主和某些幸运儿,无人知晓重复的轮回里发生了什么。

    母亲被毒杀,舅舅和表哥被诬陷,长公主选择的朋友和爱人对她爱如珍宝,又隔岸观火看她丧母失势。

    这是第二课。

    公主第一次重生后,虽然救下母亲,可王谚老谋深算,即使长公主百般提醒,终究无法勘破阴谋,舅舅依然战死。后来又是表兄谢述复仇,使王家倾覆。王谚断然自缢,不肯受辱。

    下一世,公主看见王漠怦然心动的神情,于是嫁入王家,试图提前弥合两家的冲突。王谚虽将公主当成至亲,但依然没有停止权力斗争的计划。更何况王漠对王家的密谋知之甚少,公主既无法阻止王家构陷,又没能拿到什么证据。最后还是表兄谢述复仇。

    下一世,公主提前刺杀王谚,但王携之依然执行了计划。最后还是表兄谢述复仇。

    如果谋略有等级,王谚和皇帝大概是满级。长公主输在不理解世家背后错综复杂的联系,羽都的政治规则也和她的世界观大相径庭。

    重生不是万能的,即使知道未来,谋略不足,无法勘破别人设下的计谋陷阱;没有才干和声势,不能干涉别人的起起落落生老病死。

    这是第三课。

    后来几世,公主救下母亲和谢家后,苦学技艺,白天只去向母后和老师求教。这般压力下,公主常在晚上纵情声色。

    几世之后,长公主终于看破王家所设之局,一手让王家倾覆,王谚自缢。

    漫长的复仇已经拖了太久,虽觉快意,更觉空虚。

    复仇对象只剩下了皇帝,但要想废帝自立,仅凭长公主目前的实力,还不够。

    当时间只是一个随时可涂抹的数字,当爱情和忠诚只是一个表里不一的笑话,长公主开始把世界当做手中的玩具。

    学习的过程漫长无趣,玩乐无非就那几个花样,等长公主再次回到十三岁,只觉百无聊赖。

    然后她又一次看见了王漠怦然心动的眼神。

    久困轮回,走投无路,她一腔欲火怒火无从发泄,何不纵情恣意,以政敌为玩宠?

    长公主喜爱王家三人容颜美丽,却深恶王家为门户私计牺牲三军将士。王家三人受长公主几番磋磨,乃是前世业报,理固宜然。

    对公主来说,王谚系在颈上的裙带不是值得珍惜的爱意,而是政敌的臣服,是战胜者的荣耀。

    精明一世的太师,即使深谋远虑又怎么样?还不是像曾经无知的公主一样,将覆灭自己的敌人当成挚爱亲朋?

    长公主甚至知道,当自己死于昭明三十年后,她的亲朋好友一定会视王谚为仇敌,而这正是她的本意。

    公主纵情恣意,游戏花丛。

    爱恨情仇,长公主掌上玩物而已。

    长公主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但爱情确实存在。

    王谚对她一片真心。即使这真心并不能胜过权势,即使其中掺杂了许多不纯净也不美好的回忆,但确实是真心无疑。

    昭明一年一月一日,长公主重生,时空一阵波动,王谚想起了前世的记忆。

    这是来历不明的馈赠。在恒久的循环中,某些真心爱长公主的人也许会恢复前世的记忆,但只能在长公主重生之后记起,也只能记起前世。

    长公主此前曾遇到过这种事,一看此世的王谚竟然主动示好,她就全明白了。

    心念急转间,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谢家安危,也不是感动深情,而是如何利用。

    王谚既有心示好,多半还想重温鸳梦,那么……

    长公主拒绝了王谚的第一次求婚。

    长公主计算着她的手牌,通过婚礼积累家产,经营商铺,攒下家业,以财富广交四方,拉拢羽都勋贵和文武大臣。

    适逢国库空虚,长公主捐献军费,两军都督以兵符相抵。

    这时王谚已经做了她数年的情人,自然,公主的入幕之宾还多的是。

    春日晴好,长公主昨日留宿国公府,燕子叽叽喳喳,让她从朦朦胧胧中醒来。

    王谚已经准备好了她爱吃的一桌佳肴,端到了床边。

    长公主却没有急着动筷,看了看菜色,说道:“椿芽鲜嫩,这是今年的贡品。”

    王谚笑道:“公主慧眼,正是前日皇帝所赠。公主光临,酒微菜薄,聊表心意。”

    说着,仆人奉给长公主一杯茶,又捧了玉盂,请长公主漱口。

    长公主漱完笑道:“太师客气。皇宫的贡茶不过是雨前茶,和这杯明前茶又怎配相提并论?若说这些是微薄之物,天下再无富贵可言了。”

    奢靡逾制在羽都勋贵中实属寻常。王谚位居太师,家中所用之物,比贡品珍贵的何止这一件。公主开口,自然不是为了这个。

    若论安享富贵、权势煊赫,即使皇帝也不如王谢二家,公主婉转问道,但两家势如二虎相争,是否早晚一战?

    王谚知道公主与谢家唇齿相依,但又无法敷衍,且内心盼望长公主能倒向王家,点头称是。

    “谢家和王家,是要争夺执掌天下的大权,那为什么不向执掌天下的人讨要呢?”

    王谚从未想过这一点。帝裔交相厮杀,世家绵延不断。他并不想谋朝篡位,至少这一代没有这个实力。

    “先帝只有一子一女,来历不明的私生子可以,为什么本宫不可以?”

    何曾有女人为官称帝的旧例!

    王谚想反驳,恍惚间又好像看见了那根彩绣辉煌的裙带,在她的掌控下无比安心的曾经,和她去世后举目皆敌的痛苦。

    超越他所有想象,凌驾于他之上,这种事长公主早就做过了。

    他挣扎着思考,怎么想都觉得未必不可行。

    公主握住王谚冰凉的手,莞尔一笑:“太师既然欲把中书令之权让给世子,又何必舍近求远,让王仪入宫呢?若说情投意合,眼下就有一对儿佳偶。”

    长公主不如王谚精通谋略,同样,再也没有人比长公主更能读懂感情。

    王谚被这句话打动,就像当年系上项圈一样,颤抖着回握长公主,于是一如曾经,从她柔软温热的手中得到熟悉的安定。

    而致命一击只需要一句话,如此坚定,令人信服:

    “从此以后,王与苍,共天下。”

    荻溪长公主废皇帝苍何,登基为女帝。

    第一道诏令,启察举,举贤良。

    女帝撤换数位阳奉阴违之人,又下旨选拔后宫,羽都少年皆欲往,政令遂行。

    赏花宴上美人如云,而女帝独将牡丹花赐予太师,满座皆惊。

    王谚曾为大长公主驸马,又年事已高,现在竟要成为女帝正宫,羽都上下岂有心服口服之人?

    就算是王家内部,也有旁支建议依古礼带几个媵妾陪嫁。

    王谚的孙女王仪早已在户部任职,极力解除政治联姻后,正与情人谈婚论嫁。族中几次讨论此事,她想到祖父强迫她联姻时何等威风,现在却泥足深陷,不由幸灾乐祸。

    王携之思索许久,觉得此事可行。

    女帝频频临幸,王谚却久无喜讯。前朝后宫、太后家族,四方压力袭来,只有女帝依然温柔从容的眼睛能容他安然休憩。

    后来柱国谢子迁更是以此为由,直接上书为幺儿谢彦休请旨入宫,其他毛遂自荐者更是数不胜数。

    女帝虽然拒绝了舅舅的提议,但据说当天谢彦休留宿御书房,发生了什么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风起云涌,女帝虽许王谚正宫之位,三宫六院也大半空置,可女帝的情人们如过江之鲫,个个都等着怀孕后父凭女贵。

    女帝安慰王谚,说她绝不可能让其他人有子。王谚感动不已,也心中苦涩。

    想起前世长公主鬓边银簪,王谚终于屈就家族之意,悖逆人伦,向女帝举荐孙儿王漠入宫。

    女帝这时忙于政务,正缺人手,恨不得把王谚都抓到朝堂上,哪里肯同意,当即驳回。

    王谚既喜又忧,最后还是为家族计,将王漠送上凤床。

    王仪的婚礼称心如意,盛大非凡。女帝亲至,挥毫泼墨,使王家上上下下颇感荣耀。

    酒过三巡,王谚称身体不适,回房休息,过了一会儿,女帝前去探望。

    重重叠叠的纱帐里,王漠正伏在王谚膝上背诵女帝新出的法条,好一个天伦之乐。

    女帝掀开帷幕,碧眼的青年从祖父胭脂色的衣摆上起身,髻上松松斜插的银簪忽然委地,银白的长发月光一样倾泻下来。

    王谚一手安排了这一幕,甚至连那根簪子也原封不动找来,可是当他看到女帝眼中的惊艳,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深红的衣袖。

    女帝扶起弯腰谢罪的王漠,拉着王谚的手嘘寒问暖,又握住手腕诊脉。王谚这才定神,温柔应答。

    王漠至今未婚,自然是因为一直爱慕女帝,他心知肚明,要不是祖父无子,绝不可能把女帝拱手相让。女帝目露惊艳时,他的心几乎跳出胸口。等到女帝目不斜视去问候王谚,王漠既失落,又羡慕,隐隐嫉妒。

    王谚沉浸在女帝的温柔里,几乎要放弃推荐王漠入宫的计划。王漠见状,只作乖巧模样,盘算着要如何推动。

    王仪看热闹不嫌事大,自己虽在婚礼上,却早就吩咐仆人,在外久不见成事,就为帝后敬上红枣桂圆莲子羹,暗示催促。

    王谚宠爱的两个女儿都联姻皇室,下场凄惨。但他从来不觉得联姻不对,直到轮到自己。

    他心酸一瞬,向女帝举荐后就想离去。

    女帝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一边把他按倒在王漠身边,一边敷衍说:“朝政国事重要,入宫之事,不必再提。若你执意如此,就等他有孕再说吧。”

    当即就在这飘飞帷幕里,让王谚示范闺房之欢,又让王漠做了新娘。

    王谚在女帝怀里不肯出声,但皇后按礼制有满头珠翠,金簪步摇随撞击声声悦耳。

    王漠长发如瀑未有金玉之声,但他秉性风流,在祖父面前毫不羞怯,主动缠上女帝,呻吟不绝。

    情到浓时,王谚终于还是忍不住哀声求饶,几乎软倒在女帝怀里。

    回宫时,王谚扶着女帝的手,强撑着走上鸾驾,毫无往日气势可言。

    众人一见皆知发生了什么,不知多少人背后骂王谚不知羞耻,又不知多少人有了取而代之的信心。

    王携之虽然刚正,可为了家族未来,连女儿、父亲和儿子的婚姻都要让路。

    女帝知王家心思,后来与王携之政见不合时,就请他入御书房议事。

    王谚、王漠二人午后刚被女帝玩弄一通,在窗边榻上熟睡。王谚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只颈上有几点梅花瓣一样的春痕。王漠却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臂,正正好好留着艳红的唇印。

    王携之几乎不敢抬头看女帝,也不敢去看睡着的父亲儿子,抬起袖子挡住了脸。

    女帝轻声问道:“中书令何以至此?”

    王携之性格刚正,为了家族坐视乱伦已经是无计可施的下策,现在又怎么开口,支支吾吾,词不达意。

    女帝轻轻握住他的手,说:“莫要喊叫,吵醒了他们。”

    女帝武艺高强,把王携之摁在地毯上像摁倒一只猫一样容易。

    王携之大惊,挣扎不开,又不敢喝止。

    女帝在他耳边说道:“中书令也并非对朕无意,是吗?”

    王携之脸色复杂,不点头也不否认。

    女帝继续说:“王郎至今无子,中书令即使不为父子之情着想,也要替朕分忧,以免朕失信于天下人。”

    王携之自然知道女帝对王谚共天下的许诺,他原本已经有些顺水推舟之意,现在听到这个,心中忽然酸涩,冷着脸说:“陛下如此,就能瞒过天下人了吗?”

    女帝轻笑:“好吧,朕不为天下人,只为与卿春风一度,一解相思。”

    王携之绿眸目光灼灼,如碧波摇曳,终于还是陷进了女帝情网,就在父子身侧,做了女帝的情人。

    王携之初次承欢,就被女帝里里外外玩弄了个透彻,第二天上朝时嗓子都哑了,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意见。

    木已成舟,王谚、王漠只好认命接受。

    帝后常召王漠、王携之入宫伴驾,其意昭然若揭。

    王家为求子嗣绵延,不惜三代伴女君,众人皆以为荒唐至极。更可笑的是,即使如此,终究也无一儿半女。

    其实,无子的根源是女帝仍深陷不死药的时间循环,一个时间混乱的人不可能拥有子嗣,一个“不老”的人也不需要子嗣。

    此事只有女帝一人知晓。莫说女帝年轻王谚年老,就算王谚恢复青春,对无子之事,众人责备的也只会是“妻子”。

    王谚做了女帝的挡箭牌,身困宫中,郁郁不乐。

    女帝忧虑无人继承,又想多多压榨各勋贵,就对王谚说:“当初朕与卿约定共天下,卿之子孙亦苍氏子孙,今卿虽无朕子,便以卿之子孙为朕之子女,又有何妨?”

    王谚的子女是和谷原大长公主所生,属宗室子孙。

    王谚见女帝肯屈尊至此,只觉恩深情重,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女帝又说,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声张。于是遴选与皇室联姻的诸多勋贵之子女,送入宫中学习。

    众人皆以为女帝要从中选择继承人,明争暗斗不休。

    女帝三十岁时,王谚忧心妻主身体,频传平安脉。可女帝还是忽染重病,卧床不起。

    王谚的女儿,即太妃王莎莎,暗中生下一个紫发紫眼的私生子,和王谚一脉相承的美貌。女帝命人带来,一见就爱若珍宝,接回宫中,称是王谚所生。

    群臣大疑。

    女帝说:钟繇七十犹得子,老蚌生珠又有什么稀奇?

    女帝因病势沉重,诏令文武百官,不论官阶品级,皆可上书推举皇储。若推举勋贵中贤良之人,也可择日过继。

    王家竭尽全力推举“皇子”为太子。其他有实力又非王党的勋贵自然力争自家孩子上位,对来历可疑的皇子大加质疑。

    女帝冷眼旁观,朝臣奏折雪花一样飞来,各路人马的政治倾向一目了然。

    女帝此心冷若冰雪,王谚却早已情根深种,不曾怀疑半分。他品性温柔,这时衣不解带照料女帝,食物药物都要亲尝无毒才奉给妻主。

    女帝借立皇嗣的事情探得各家势力,纷繁党派一览无余,于是不再装病,上朝将自己心仪的人选过继为皇女。

    女帝釜底抽薪,说自己思念亡弟苍云,恐亡弟再无祭祀,于是追封苍云为侯,把从王莎莎那里抱来的“皇子”,过继到了王莎莎的亡子苍云名下。

    其余可能困扰新帝的权贵,一律革职,其中自然也包括王携之、王漠。

    女帝提前派人留意,及时制止他们自杀,这些人还要留给新帝来用。

    现在受了打击,等太皇太后扶新帝上位时起复,他们就会感恩戴德。

    这一日,不知多少人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最绝望的只有一个。

    女帝下朝,婢女来报,皇后王谚自缢身亡。

    女帝一时茫然不解。

    她从来没想过王谚会自杀,因为这么多轮回,只要王谚爱她,或者只要王谚官职还在,他就不会自杀。

    王谚没有遗言。

    三尺白绫无一字,只有控诉。

    太后听说王谚身死,请女帝赏花,意有所指。除了安慰,也盼望女帝再纳佳人,继续寻欢作乐。

    女帝笑道:“母后多虑,朕又不爱王谚,不会伤心的。”

    太后担忧一望,岔开话题。

    女帝坚信自己不爱王谚,但她理解为什么别人误会。

    在公主心里,羽都的爱是什么啊?

    是爱你并不妨碍他们追求权势,是爱你却受家族所迫联姻他人,是爱你却不爱你的家人,是让你享受荣华富贵却可以让你的家族高楼坍圮。

    她理解羽都人为什么误会,在外人眼里,女帝废王家却不废后,权势不能变易的婚姻,一定是爱。

    女帝相信,真正的爱不是这样。

    她看着腊梅花嫣红如血,忽然回忆起了过去。

    那时候,王谚在讲经会上一人骂得谢家六七人无还口之力,连他自己的儿孙兄弟都要对他低头,后来却因为公主另嫁他人苦笑着祝福。

    就是那时,女帝下决心一定要得到他,要让高高在上的他低头,成为她的东西。

    只不过是见色起意的浅薄喜欢,怎么可能会是爱呢。

    女帝折下梅枝,拂去枝上雪,梅枝遒劲,触手冰凉,一如旧人。

    王谚葬仪盛大,女帝在葬礼上亲读悼文。

    她学识高深,字字句句感人肺腑,可她自己却没有掉一滴泪。

    旁人在讨论王谚一死是否会让女帝心软,王家有无可能复出,就连王谚的那些自家人,哭天抢地里好像也有几分做戏的意思。

    葬礼之后,王莎莎来安慰女帝。

    她是王谚的女儿,却也是唯一感恩女帝的王家人,因为她的两个儿子从此都有了依靠。

    女帝已经忘记和她说了什么,只记得王莎莎忽然问:“陛下恨我的父亲吗?”

    女帝说:“不恨。”

    这时候女帝才发现,原来已经不恨了。

    公主不觉得王谚和谢家的政治斗争有错,她讨厌的是王家通敌。只是讨厌,称不成恨。

    公主恨的是,王家真心对她友好,又真心毁掉了她的依靠。但是,同样做了这些事的萧家,公主也只是用萧家的人命复仇而已。

    萧家和王家的区别,是公主曾经真心喜欢过王谚——尽管只是喜欢过脸,只是浅薄的喜欢。

    公主对王谚的残忍,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惯性,甚至是移情。

    对公主友好,又想摧毁公主一切的那个人,公主曾经喜欢,最后却辜负了公主喜欢的那个人,公主真正憎恨的那个人,公主想不择手段毁掉的那个人——

    先帝苍庆之。

    尽管王谚和苍庆之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但想要弑父而不能的公主,在王谚身上获得了凌虐父权的快乐。

    这就是王谚的悲剧所在。

    她始终不懂王谚为何自杀,也没有必要深思。也许是因为爱,也许是因为权力,对女帝来说都过去了。

    公主和王家的恩怨情仇,在王谚一悬白绫后,终于结束。

    想明白这一点,女帝思虑通达,只觉心平气和,十分轻松。

    十二月三十一日,女帝留下遗命,太女登基后,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另选数人,教导太女。

    昏,女帝安然而逝。

    女帝之死离奇仓促,坊间多有传闻,最常说帝后生死相随、情深不寿。也有人说帝后“此恨无绝期”。王谚作为女帝的贤内助被人广为称赞,知情人不免嗤笑,哪里有贤后一生两作驸马呢?王家三代伴女君的艳名,自此流传青史。

    白绫高悬,过客皆去,爱恨情仇就此绝矣。

    这正是:

    求绵延三代同堂,悬白绫一绝情仇

    诸位看官,王家三代伴女君,最后换来一个家破人亡、无爱无恨。可谓前世因,今生果。可王皇后生前死后尽享尊荣,最后青史留名,何尝不是一种善终。足见女帝恩仇皆报,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女帝仇人岂止这一家,他人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本回正是说废帝苍何之事。

    长公主登基后,废帝苍何幽禁深宫。

    除了被女帝发配地方的寥寥帝党,羽都无人在意。

    女帝依靠勋贵上位,推行新政阻力重重。

    有人上奏说,民间不满,物议沸腾,有歌谣唱道:

    姊囚弟,臣弑君,丰年水决堤,白字举状元。又唱:羽都王,变州谢,苍天何时青,照夜黄金殿。

    长公主囚禁皇弟上位,谢家杀了先帝夺权,地方谎报水灾骗取赈济,察举人才时勋贵子弟以白卷成榜首……桩桩件件,都是事实。

    御书房。

    女帝把这道折子递给废帝苍何,笑道:“小何谋略过人,不知有何见教?”

    苍何谨慎地看着女帝,他被废后一直囚于深宫,未见他人。此时字斟句酌,仍不免流露一点怨恨:“皇姐登基名正言顺,又坐视龙争虎斗,隔岸观火。区区民谣,想必皇姐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何必问我?”

    女帝对他的怨恨置之一笑,语气甚至像姐弟俩从前聊天一样平和:“前一首,是勋贵和地方所做。后一首,却是朕派人唱的。”

    她的手温暖如初,慢慢放到苍何冰凉细腻的脸颊上。

    “王谢两家的宴席,群臣毕至,彻夜灯火通明,声势浩大。朕很不喜欢。外戚势大,将以何辖之镇之,小何听那么多官员讲过史书,不会不记得吧?”

    辖制外臣的,自然是内臣。

    “皇姐……?”苍何不敢相信女帝居然异想天开至此,他虽然是废帝,却还是个完整的人。

    “小何,谢家把你寻来的时候,就给你喂了药,去掉了生育能力。”女帝的手放在了苍何冰凉的小腹上,用一把小刀割开苍何的衣服,刀锋削去了杂乱的毛。苍何一点都不敢动,生怕女帝把那玩意儿擦伤甚至切掉。

    女帝把玩物件儿一样揉弄那个肉玩具,漫不经心:“姐姐的小何,虽无宦官之名,却有宦官之实。”

    女帝是在说一个真假难辨的推测,但苍何立刻相信了。他眼底晦暗不明,盘算着如何打消女帝的念头,又能重获自由后报复谢家。

    “如果不是姐姐,你被废那天,镇西军就会把你拖出去乱剑砍死。”女帝柔柔说道,“小何拉拢过萧家和王家吧,还有很多很多勋贵……可是,他们还是毫不留情背叛你了,不是吗?”

    女帝的言语犹如毒药,滴在苍何本来就淬毒的心里。

    “他们瞧不起你,都瞧不起你。只有姐姐把你当成弟弟,只有姐姐不会杀你,只有姐姐会救你。”女帝一边轻柔地挑起苍何凌乱的碎发,一边又狠狠凌虐那个已经硬起来的玩具,缓缓地说,“小何只有姐姐一个人了,连这点事都不愿意为姐姐做吗?”

    苍何受痛,眸中含泪,哀求女帝换个打算。

    他希望重获权力,但绝不能作为阉宦回到大家面前,那样,他仅剩的尊严也就荡然无存了。

    女帝明白他的念头,起身用白绢细细擦了擦手,扔到了苍何脸上。

    “小何不听话,那就抱着傲骨,继续当你的废帝吧。”

    御书房的暗室里,苍何身负镣铐,心如死灰。

    屋子狭小昏暗,除了一张宽大柔软的床,连灯都没有一盏。苍何缩在床上,像身处童年跌落的池水,意识在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模糊。

    可是现在,再也没有姐姐来救他上岸了。

    他闭上眼睛,想到了曾经……

    苍何是谢家从路边随便捡来的孩子,没有过去,就这样作为傀儡登上帝位。

    跋扈的权臣、冗杂的政务、糜烂的朝局……他毫无插手的可能。连普通的宫女太监,都能戏弄他、羞辱他。

    他忍了,却还是被推进水里,险些淹死。

    长公主救了他。

    只有长公主救了他。

    长公主曾经是苍何唯一的救赎,单方面的。

    他深爱长公主,却不甘心只等一人救赎,于是暗中筹谋,要借王家扳倒谢家,再借谢家击垮王家,又提拔若干不服谢家的世家和庶族……举步维艰。

    苍何忙于政务时,长公主看似一直流连花丛。苍何曾犹豫是否自荐枕席,在公主府外徘徊许久,自以为来日方长。

    长公主废帝猝不及防,动如霹雳,苍何数年筹谋,一朝倾覆。

    苍何婴儿一样缩紧身体,呆滞地看着无声的黑暗。

    然后他听见了姐姐的声音。是女帝在和官员讨论政务,但官员似乎离得太远,只能听见姐姐沉稳的安排。

    声音消失后,女帝取了一碟肉糜稀粥,放在暗室,旋即离去。

    女帝日日处理朝政,处理完才给弟弟送饭。偶有遗忘,苍何就只能忍着饥饿惴惴不安。任凭苍何百般求饶,她不发一言。

    苍何只能见到姐姐一个人,每天也只能听清姐姐的声音。

    直到有一天,苍何听见姐姐在笑,是苍何从未听过的笑。

    姐姐在笑,皇后明眸如紫玉,品酒后却醉在紫色的桑葚酒里。

    饥饿好像一下子从苍何的胃里烧起来,妒火焚心。

    他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也是紫色的。

    他知道皇后是谁,也知道他们的眼睛颜色很像。

    可是姐姐不会对他笑,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面对无望的冷酷黑暗,苍何终于低头,双目含泪,向姐姐哀声认错。

    女帝自冷宫提拔一名官奴当了司礼监掌印太监。

    王携之和谢子迁第一次看见这官奴,大惊失色。

    “这是小何,朕的司礼监掌印。”女帝意有所指,“小何熟悉玺印,做得很好。”

    王携之曾与废帝走得很近,不敢先开口。

    谢子迁虽扶过废帝上位,但他后来支持女帝,又是女帝舅舅,自然理直气壮一些,当即责备女帝养虎为患。

    女帝十分诧异,说:“小何有名有姓,姓何,叫无名。只是长得像,又不是废帝本人。舅舅也太不讲理了。”

    女帝招招手,苍何就跪在女帝脚边,那双紫水晶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女帝。他柔顺地说:“两位大人若嫌小何相貌丑陋,小何愿以铁覆面,但求陛下莫要厌弃小何。”

    女帝摸了摸苍何的头,说:“不必如此,瞧这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遮起来多可惜。小何容姿秀美,又乖巧听话,废帝怎配和小何相提并论呢?”

    苍何伏地跪谢。

    女帝又笑吟吟问道:“倒是谢柱国和王中书这样惊讶,难道是因为和废帝关系很好,才睹物思人吗?”

    二臣连称不敢,见此奴言谈举止大有媚上之意,也觉不过容貌相似,不再多谈。

    议政结束后,女帝邀王携之入内宫伴驾,因“日久不见,皇后甚是想念”。

    众人皆知想念王携之的究竟是谁,谢子迁冷哼一声,看在女帝面子上没有嘲讽,大步离去。

    身上枷锁虽除,心上枷锁难断。

    女帝和臣下几番言语机锋,都不如“皇后”二字让苍何刻骨铭心。

    想要光明正大和姐姐在一起?他如何配呢!

    就连姐姐心软,也不是因为姐弟之情,而是因为这双眼睛!

    他原本就恨谢家,现在又恨毒了王家。

    这就是女帝惯用的刀了。

    女帝约皇后花前月下,皇后却偶感风寒。于是女帝和苍何一起在御花园品酒。

    苍何暗中教唆宫人为皇后下毒,才换来和姐姐独处的机会,心里怦怦直跳,面上不动声色。

    女帝未主动开口,苍何也没有说话,只是在沉默里越发怨毒,恨自己不过是姐姐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酒是当日帝后同饮的桑葚酒,月光之下,果然是极美的紫色。

    苍何一杯又一杯地喝,气势如磨牙吮血。

    女帝看着看着就笑了:“小何这又是生什么气?”

    苍何佯装醉酒,缩进女帝怀里说道:“皇姐,皇姐是小何唯一的姐姐……小何只有皇姐了……不要丢下小何……”

    女帝把玩着通透的玉杯,郁紫色的酒隔杯显现出一种捉摸不定的朦胧渐变。

    “小何喝醉了?”

    “不,小何懂事了。”苍何抱着女帝的肩膀,掀开了衣摆。

    一只玉势正插在他的穴里,水淋淋一片。

    “王谚可以,谢彦休可以,为什么小何不可以?皇姐,皇姐,他们能做的,小何也可以,小何会努力做的更好——咿呀——”

    女帝忽然抽出了那只玉势,苍何惊叫一声,小腿一下子蹬在桌子上,踢翻了玉杯,一片狼藉。

    女帝看苍何如此敏感,笑道:“小何倒是准备充足。”

    苍何痴痴缠上来,扶着女帝的肩膀说:“小何一直,一直想着皇姐……”

    女帝莞尔,就在这花前月下,洒满酒的石桌上,临幸了官奴苍何。

    十二月三十一日,晨,女帝诏命司礼监掌印拟旨,一众大臣听奉传位诏书。

    午,女帝赐官奴无名美酒。

    昏,女帝驾崩,万民缟素。

    司礼监官奴无名,服毒殉主。

    帝后本应合葬。太后感念,下旨将无名官奴以妃礼葬在皇后身旁,九泉之下,共奉女君。

    至于皇后和官奴是否心甘情愿?没人在意。

    废帝苍何,青史只有一行提及,从生到死,困于深宫,下落不明。

    这正是:

    假皇弟醉求露水,困深宫枷锁难断。

    诸位看官也许要问:说是只讲风月,可风月没有几笔,长公主却溘然长逝,这又怎么是好?莫急,公主服下不老药,招来这样神异之事,解药的关键,正落在这一世上。

    不过,公主虽知没有解药,登基之后坐不长久,可她并不着急,而是借机广学名家、遍访民情,若非如此,又怎么换来中兴之治?

    说到风月,这几次轮回,公主采撷之花各异,众位可好奇公主最爱之人?

    容我娓娓道来。

    长公主登基后,与朝中文武与地方勋贵几番博弈,常常难以下手,好不容易借立储探明底细,自己却也到了生命尽头,自然有些郁闷。

    重回昭明一年一月一日,长公主略觉遗憾:假若早重生一天,她就能亲自动手,杀了苍庆之。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公主自武功大成,不过用于秋狩骑射、宴会投壶,当了女帝之后,才知道权臣掣肘何等郁闷,生杀予夺何等快意。

    仅仅因为重生在父亲死后,所以没有机会弑父,长公主微微可惜。

    前世明悟爱恨不过须臾,长公主便不再执着爱恨离合,她本将世界当作玩具,现在更是决心此世从心所欲。

    当过女帝后,再看见羽都权贵视人命如草芥,人证物证俱在却只能任权贵逍遥法外,长公主心中自然不平。

    长公主年幼,声望不显,权势不足,即使借太后和谢家之势,也是多方掣肘,不能称心如意。

    若长公主年寿长久,还能有徐徐图之的打算,可既然明知寿命有限,长公主实在不耐烦和这些蛀虫浪费时间。

    这时公主救下了来刺杀皇帝的游侠宿重。

    原来除了谋略以外,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公主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

    而羽都,让长公主起杀意的人实在太多了。

    萧家毒杀政敌,有证词无证据,无人弹劾,长公主静静等待萧家家主独处之时,一击毙命,又在墙壁上血书受害者之名,落款“以杀止杀”四字,铁画银钩,入木三分。

    王谚侵占民田,长公主差御史呈上确凿罪证,太后定罪后,却无人敢治罪。长公主对卞陵公府了如指掌,王谚从花园经过时,长公主一箭穿心,染血的田契洒了一地,红红白白,恰如落梅。

    明家虽左右逢源,手下也不可能全都干干净净。长公主武功虽高,但还打不过明家看家护院的众多将士,于是把罪证塞进了明家独子的书包。明正藻一生戎马,爱子如命,检查儿子课业时看见这些,脸色苍白,竟然连手中鞭子都拿不稳了,倒让儿子逃过了一场好打。

    谢家当然无法置身事外。长公主不在乎谢家独善其身会不会惹人怀疑,谢家本来也飞扬跋扈,大节无亏,小节有损。

    谢子迁袒护儿子,构陷政敌后,公主大摇大摆借宿谢府,晚上从谢子迁窗外经过,轻松用手把箭甩到了柱国的床头,在谢子迁脸上留下一条血痕。

    羽都权贵人心惶惶,百姓拍手称快。

    刺客声名鹊起却来历不明,各家几番调查,询问各自交好的游侠,始终无果,无论如何也查不到未成年又没学过武的公主身上。

    文武官员中心虚的要么吓病告假,要么告老还乡,有罪的或死或伤,自然需要递补。

    青鸾官职多按潜规则世袭罔替,十岁成国子监祭酒,襁褓婴儿做军队统帅,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长公主不会对小孩怎么样,只是把骷髅头放在了孩子监护人的床边。这个职位也就空出来了。

    长公主举荐之人,就这样慢慢掺进了朝廷。

    有人要问,长公主如何知晓谁人有何罪,这么多人又怎么杀得过来呢?

    天下鱼肉百姓的豪强数不胜数,羽都游侠好拔剑行侠仗义,因此容易受伤生病。

    此世长公主结交游侠后,因缘际会结识市井神医,以求学医术为名,每旬在集市义诊三天,在寺庙义诊三天。

    羽都平民百姓,世家仆从,乃至游侠等等三教九流,因受长公主医治之恩,皆与公主交好。羽都权贵的诸多秘密,就这样在倾诉抱怨里流入长公主的耳朵。

    而游侠本就是快意恩仇之人,长公主只需略微泄露一些有罪无罚之事,他们自然会拔剑主持公道。长公主只需要暗中帮助他们逃脱追捕,事情也就办成了。需要长公主亲手杀的人,不过就是那些警备森严的高官显贵,并没有多少。

    长公主行医时,从市井中发现很多天资聪颖,或是求学无门之人,便选了其中品行端正的,推荐给母后。这样一来一往,长公主的势力慢慢发展起来。

    也有人怀疑长公主是否是幕后黑手,无奈没有证据,何况就算弹劾也会被太后压下。

    长公主除广置产业、行医种药外,不购衣饰,不置田宅,不宴饮娱乐。

    羽都勋贵只有自家生病时才能见到登门治病的长公主,而长公主不收诊费,只要医书药材。

    长公主二十九岁依旧未婚,只有几个或真心或报恩或蹭饭的面首。

    朝廷财政告急,边防军费拖欠日久,连穹北王和柱国都无力弥补亏空。穹北王明正藻和柱国谢子迁先后找到长公主借钱。

    长公主又一次拿到了做抵押的两枚虎符,请两军各出士卒,听她号令之后,才能取钱。

    昭明十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昏。

    这一夜羽都家家欢度新春,达官显贵皆去宫中赴宴。

    平北军与镇西军遴选两队精锐士兵,护送长公主鸾驾出府。

    长公主的铺子从城北到城南,门口一贯放着沉重的箱子,随时节供给贫民衣食,任人取用。

    现在箱子里面堆满了钱袋,众士兵抬起时哗哗作响。

    鸾驾撤掉了顶棚,长公主素衣木钗,端坐正中,抱琴而歌:

    “人生薪水寻常事,动辄烦君我亦愁。

    解用何尝非俊物,不谈未必是清流。

    空劳姹女千回数,屡见铜山一夕休。

    拟把婆心向天奏,九洲遍设富民侯。”

    鸾驾后是牛车,驮着沉重的木箱,长公主边唱,将士们边把木箱里的钱袋扔向路边的民宅。

    长公主自顾自弹唱,将士们等着发完别人发自己的那份,动作迅速。

    牛车后面还是渐渐排起长队,众人将明日灯会的花灯点起,为长公主照路。

    行至城南,长公主的铺子也都逛了一圈,再无余财。

    将士们手下只剩了自己的那份,金子却还没到手,无处向都督交差,只好继续跟在公主身后。

    长公主对身后聚集的平民百姓笑道:“今日且给大家发压岁钱,还不回家吃年夜饭?”

    众人皆笑,但见公主不走,也不肯离去。

    长公主笑问:“而今我一贫如洗,再无半个铜板,大家还跟随我,是为了什么呢?”

    众人纷纷称赞公主琴艺,又感谢公主往日善举,和将士一起请求护送公主回府。

    长公主道:“我死在旦夕,何必回府。诸君自有所爱,良辰美景,怎在此处耽搁?”

    又对两队士兵说:“压岁钱已经给了羽都百姓,这些空箱子,你们就带给穹北王和谢柱国吧!”

    其时城南围观者众,据说有成千上万人之多。

    长公主一言既出,众人既惊又怕。城中百姓多受公主照料,闻言有涕泪而下者。

    有人忙问公主何出此言。

    长公主笑道:“我年幼有仙缘,服不老药后,受道德教化。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一十七年以来,我时时谨记,多行好事,今善功已成,即日飞升。金钱虽如尘土,但我生来食民脂民膏,万死难报,今馈众人,聊表寸心。”

    众人皆目瞪口呆。好事者翘脚探首窥望,长公主不施脂粉,却依旧是刚成年时的青春美貌。

    羽都好佛,但长公主一向异于常人,当下就有一大半人信了。

    士兵张口结舌。有人斗胆,求教成仙之法。

    长公主略一沉吟,道:“仙法不轻传,不过羽都倾城相随,当有此报。”

    遂口诵道法,其声朗朗,皆劝善之事。

    这时城南人越来越多,路边的酒楼屋顶都坐满了人。

    天香楼有一客人,面覆银甲,听说长公主为众人讲长生不老之事,便开了雅间窗户低头望去。

    长公主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目光如电,正正刺进那人眼里。

    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太后谢曼哪里还坐得住,宫宴未散就匆匆赶来。

    太后来时,城南已经容不下这么多人,长公主鸾驾移到了城外水边。

    传说其时北风萧萧,荻花瑟瑟,灯火通明,河上映如夕照火烧。

    长公主素衣跣足,半跏趺坐于白石桥栏之上,神姿灵秀,翩然若仙。

    城内外水泄不通,众人艰难退避,却也挤不出路容太后鸾驾通行。

    太后素来高傲,此时也不顾礼仪,跳下车高呼女儿名字,从人群中疾行,欲登桥问询。

    长公主微微一笑:“母后既至,我无憾矣。天上人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只一瞬,母后勿忧,他日再见。”

    语毕,含笑而终。

    太后抚桥栏而哭,众人皆流涕。

    士兵依公主要求,将空箱子带回两军。

    满城尽知,这些箱子放在各铺子已有数年,又知长公主登仙之事,好奇之下,纷纷前来察看。

    原来箱子虽空,却是纯金打造,外涂厚厚黑漆。

    削漆称重后,不多不少,一军三十万。

    见者无不叹服长公主神异。

    羽都万家,皆挂公主容像祭拜。

    长公主升仙之桥,因在羽都南门朱雀门外,故名朱雀桥,今又名升仙桥者是也。

    河上歌女,至今犹唱公主遗曲。

    这正是:

    解郁情托身白刃,明本心寄爱红尘。

    有人问,长公主最爱之人究竟是谁,这就是答案了。

    唯一全心全意爱长公主的,只有太后谢曼。

    而善于铭记、绝不背叛的,则是昭昭青史,滚滚红尘。

    长公主登仙时清净飘摇,举世称赞。

    寥寥数人知晓公主本性,对此缄默无言。

    这些人中,知情最多的是公主府上琴师罗谦。

    众看官多半已知罗谦是何许人也。

    此人乃是柱国谢子迁早年私生子,生父谢子迁负心薄情,抛弃了罗谦怀孕的母亲。其母早逝后,罗谦流落乐坊,受尽了人间苦楚,只盼望认祖归宗后向生父复仇。

    罗谦秉性偏激,宁可通敌叛国,也要将生父置之死地。公主与此人本无深交,因厌恶此人叛国,一向是寄信告密,当场揭发,让他受军法处置。

    直到前世,长公主往清音坊登门救治好友福维,无意中听见罗谦琴声。

    琴声稚嫩,却有金戈铁马之势。

    罗谦听闻公主评价,顿生知己之意。

    公主喜好人才,见他天赋上佳,容貌美丽,于是多多指点此人军事,又干涉此人认亲。

    谢家流落乐坊的真表兄,就这样成了长公主军事上的弟子、欢场上的玩物。

    时值边关告急,柱国谢子迁领兵上阵杀敌。

    谢子迁之妻明林与丈夫分居两地,颇为寂寞,欲千里迢迢追随夫君。

    长公主与明林甚是亲密,不忍她旅途劳顿,见罗谦与谢子迁面容九分相似,就把这玩物介绍给了明林。

    明林倒无见异思迁之意,但与长公主和罗谦三人泛舟河上,颇为投契,又怜惜罗谦自幼丧母,对罗谦多加关照。

    罗谦琴艺虽好,却不如长公主累世所学精妙,于是常常请教。

    花开烂漫时,明林在画舫上绘制繁花似锦,长公主与罗谦以琴声伴奏。

    罗谦弹错时,长公主侧首回顾,罗谦羞惭垂首,耳根通红。

    明林从未见过丈夫的脸上有这样的神情,颇觉有趣,更是常常结伴同游。

    直到明林无意撞破长公主和罗谦的私情。

    明林画了半幅长卷,卧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便听见了一阵凌乱的琴声。

    她好奇之下,抬头一望,长公主正扶着罗谦的手教导技法。

    明林见这对儿小情人亲亲热热,会心一笑,本欲静静离去,却看见了罗谦那张绯红带泪的面容。

    众位须知,明林和谢子迁乃是政治联姻,长子出生后,二人自觉完成任务,鲜少亲热。谢子迁在外风流,明林毫不关心。后来夫妻日久,柱国权势日盛,明林主动温柔关怀,次子出生后才觉夫妻缠绵眷恋。但敦伦之时,谢子迁虽温柔体贴,像这般失态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明林心中怦怦直跳,想移步,却不知为何办不到。

    只听长公主柔声细语:“明林夫人还在睡呢,谦郎当静心,怎么乱拨弦呢?”

    罗谦咬唇不语,面颊如升朝霞,只从喉咙里逼出几声泣音。

    明林画过那么多画,辟火图也见得多了,却从来不知道,原来风月中的男子会展露这种风情。

    此时听长公主叫罗谦“谦郎”,明林不由想起丈夫谢子迁床上的情态。

    明林正自幻想,又听见长公主在桌下解开玉带的声音,罗谦讨饶一样唤公主的名字,又被按在琴上,叮叮咚咚一阵杂音。

    明林顿时闭上眼睛装睡,闭眼以后才懊悔错失离开的良机。

    果然,室内一阵安静,接着是长公主小声责怪的声音,玉瓶放在桌上的声音,罗谦请求公主择日的声音,衣物摩擦的声音。

    船外水声潺潺,船内也好像有泉水涌动,似泉中泡沫涌现,啪啪轻响。

    明林脸如火烧,暗暗责怪自己没有及时离去,又听见罗谦低低闷哼,声音和丈夫三分相似,鬼使神差睁开眼睛。

    罗谦一手撑在琴边,另一手挂在长公主肩上,整个腰折起来悬在琴上,衣物堆在腰侧,随着长公主顶弄不停晃动。

    明林看见,他脸上满是汗水,有几滴甚至甩到了空中。一双眼睛大睁着,却目光涣散。嘴唇咬得嫣红,半截舌头都吐出来了,简直不像个活人,倒像画上的艳鬼。

    长公主这时一挺腰,罗谦一阵尖叫,白眼一翻,腾地向后一倒,昏了过去,被长公主及时拉住放在旁边。

    “舅妈,好看吗?”长公主蓦地回头问道。

    明林的魂儿好像一下子吓飞了,尴尬不语。

    “没事呀,舅妈又不是外人。”长公主笑道,“谦郎虽然风情动人,但是舅妈应该见过更多吧!”

    明林明白公主意思,暗想:若说罗谦和谢子迁面容相似,那自然如此,但要说风情万种,谢子迁可不如罗谦多了。

    罗谦素有从戎之心,长公主便和明林商量,将他介绍给了穹北王明正藻。

    明正藻领平北军,本是水泼不进的铁桶,奈何急需长公主借贷军饷,罗谦天分好,又有明林敲边鼓,于是同意收罗谦为徒。

    后来长公主登基,罗谦一路升至平北军将军。

    那日风月之事,明林本该忘记。

    奈何谢子迁拥长公主登基后,居功自傲,跋扈不减当年,惹了女帝不快。

    女帝因军事人才不足,又看在往日情分上,没有直接动手,倒是想出来了一个磋磨谢子迁的好办法。

    长公主登基后,因罗谦有功,追封罗谦生母罗珈为诰命夫人。罗谦深感厚恩,甘愿无名无分服侍女帝,竟是重蹈了母亲的覆辙。

    罗谦一向和明林交好,因此也与谢家众人关系亲近,虽然隐隐觉察谢子迁或许就是他的生父,但信物在当年认亲失败时已经丢失,他下意识没有继续追查,拒绝了这个可能。

    女帝在宫宴上赐予罗谦当年丢失的玉佩,言称:“侥幸所得,物归原主。”

    柱国谢子迁大惊失色,他早已忘记罗珈之事,这时看见罗谦手持家传玉佩,才发觉罗谦是自己的私生子,竟是不管不顾,当堂认亲。

    罗谦的年龄,比明林次子谢彦休还大了三个月。

    明林被丈夫这样落了脸面,看在罗谦可怜、谢子迁势大,愣是不动如山,一派端庄气度,温言安慰罗谦。

    明林的三个儿女,见母亲如此,也纷纷出言安慰,真有几分新春团圆的和乐吉祥。

    罗谦看着明林,不由想起自己的母亲,深恨谢子迁不修私德。

    凭什么谢子迁可以随意辜负这两个美好的女人,却不受任何惩罚?

    罗谦拒绝回到谢家,只愿保留母姓。

    谢子迁既觉愧对,又恼他不尊生父,两人屡起口角。

    眼见罗谦眼里恨意重燃,女帝隔岸观火,笑而不语。

    秋狩时,罗谦派人刺杀谢子迁,马匹受惊,踏断了谢子迁的两条腿。

    女帝暗示一番,凶手不曾吐露主使,就死在了牢里。

    谢子迁因伤病无奈隐退,将职务权力交由两个儿子继承。

    他最愧对的是私生子罗谦,而罗谦却一无所得。

    谢子迁提出要教授罗谦军事,罗谦称已有老师,又拒绝了。

    明林见状,请罗谦赴宴赏花,谢子迁自然也在宴会上。

    明林推着谢子迁的轮椅,去寻罗谦说话,时隔多年,又一次撞破了女帝和罗谦的情事。

    明林推开门前,只听屋里罗谦问道:“……王谚真的比我好吗?”

    女帝笑道:“谚郎昔年权倾朝野,威风八面,对朕不假辞色。现在却乖巧跪在朕面前,柔情似水,予取予求。闺中之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罗谦哼了一声。

    谢子迁沉默不语,明林却不由看向丈夫:王谚和谢子迁素来针锋相对,都是飞扬跋扈的权臣。现在王谚困守后宫,宛然扮了贤妻。而曾经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丈夫,即使在轮椅上也是腰板挺直,好像随时都要上马出征。

    可明林此刻正扶着轮椅,清楚地知道谢子迁没有那么无坚不摧。明林的身子只要往下一压,就能将谢子迁整个儿圈进怀里。

    谢子迁不知妻子心思,轻咳了一声,屋里登时沉默。

    只听女帝笑道:“舅舅何必客气,请进吧。”旋即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谢子迁早已不耐烦,闻言推开了门。明林甚至来不及阻拦,就看见门户大开,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掉了一地。

    女帝仪容尚整齐,罗谦却是半裸着跪在地上,背上甩了几点新墨,正在狼狈捡起地上衣服。

    明林立刻明悟,方才罗谦定然是跪在女帝身下渴求恩露,却被自己夫妻搅了局,这下谢子迁想和罗谦打好关系,可更难了几分。

    明林只觉人生中再无比这更尴尬的事情了,没成想谢子迁居然还火上浇油,说罗谦若想入宫,就不要如此自轻自贱,让别人撞见坏了声望。

    谢子迁此言倒也无错,可是时机和人物都不对,明林听得直想夺门而出,再不理这些俗事。

    罗谦怒极反笑,本想讥讽谢子迁教子无方,谢彦休更不要脸的媚上之事都做过,看了看明林,又把话咽回去,说谢子迁有生没养,负心薄幸,有什么资格教训他。

    谢子迁气得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

    女帝噗嗤一笑,这才让明林的尴尬少了几分。

    “舅舅说话也太严厉了,难道和舅妈没有这样的闺房之乐吗?”

    明林一听,忽觉轮椅扶手火一样烫手,一下子甩开了。

    女帝缓缓踱步走近,拉住明林的手说:“就算舅舅是柱国,也不能不懂情趣呀。”

    女帝眼波流转,罗谦关上门,挑衅似的又伏在女帝身前。

    “还是说,舅妈不懂要如何调教呢?”女帝握着明林的手,柔声劝慰,“舅妈一双作画的手,多好啊,可莫要辜负了!”

    后面的事情,明林已经记不清了。

    谢子迁好像挣扎过,也骂过,可是他毕竟不良于行,女帝和罗谦要压制他,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明林回过神时,谢子迁已经从轮椅上跌了下来,身上征战的伤疤如花枝,旁边画满了粉色的花瓣。

    罗谦躺在谢子迁旁边,柳芽绿的长发间,脊背上的墨痕被女帝改画了两只双飞燕,随呼吸轻轻翻飞。

    两个人昏睡时,一眼就能看出父子的相似。

    明林恍惚记得谢子迁好像也跪在地上挣扎着往外爬,被她抓住肌肉萎缩的小腿和脚踝,硬是拖了回来,用女帝递过来的玉势捣了个软烂,也露出罗谦那样失态的神情。

    但是画画……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呢?

    明林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被女帝拉着坐在一边,洗干净手上的颜料,就像当年明林教长公主绘画一样细致,每根手指都搓得干干净净。

    那父子俩还满身狼藉,女帝和明林却已经衣冠整齐、干干净净了。

    “舅妈,好玩吗?”

    明林看着地上的丈夫,像曾经学画的长公主一样,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舅妈画技这样高明,没有传人岂不可惜?舅舅现在只能在家调养,多么无聊,如何不能再生一个小妹妹呢?王家寻来了好多生子秘方,我看给王谚吃还不如给舅舅吃呢。”女帝揉着明林纤长的手指,轻轻在明林耳边说。

    明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宴会结束,众人恭送女帝。

    谢子迁因病不能送驾,明林也神思不属:外甥女长大了,画技高超,明林教不了她,甚至还要向她求教了。若是生个丹青传人……

    女帝逝世后,平北军将军罗谦在葬礼上悍然刺杀谢子迁,谢子迁当场重伤垂死。

    血溅三尺灵幡,又从罗谦脸上滑落,留下殷红泪痕。

    罗谦跪在女帝棺木前,称不愿因弑父伏法,唯愿因女帝灵前出剑九泉听判,自刎而死。

    隐忍数十年的爱意恨意,这才为众人所知。

    更隐秘的事情,则永远埋没了。

    往事烟消云散,明林唏嘘不已,为罗谦举办了葬礼。

    罗谦怀恨复仇,谢子迁倒下时,他却连确认仇人是否死亡都忘记了。

    情人已死,母仇已报,内心的空虚几乎吞噬了他,他只有死路一条。

    罗谦自刎追随女帝,却在昭明一年重生。

    他欣喜若狂,不料这一世的荻溪长公主作风清正,浑然不似前世。

    公主在集市义诊时,罗谦故意设计了偶遇,公主救治了因乐坊责打而生病的罗谦,却似乎无意情爱,买下罗谦后也不曾调戏。

    罗谦在公主府苦心钻研琴艺,投其所好,领悟五音调和的医理。

    公主学医时,他就在一旁为公主抚琴,期望公主长命百岁。

    小小的公主府恍如世外桃源,仿佛只有他和公主两个人。

    罗谦想过向谢子迁低头,去谢家认亲,然后风风光光向公主求婚,但认亲失败后,他也没有离开公主投笔从戎的打算。

    他认亲失败后,长公主告诉了他,她同样想弑父的过去。

    罗谦没有问长公主为何能堪破爱恨,她孤高悠远的琴音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罗谦还是看不破,却希望有朝一日能看破,因为长公主的琴音那样美,她一定是对的。

    曾经他梦寐以求的是金戈铁马、封狼居胥,现在只希望常伴公主身侧,为公主抚弦。

    时光在公主府凝滞了,公主日复一日为万民开医方,而罗谦年复一年为公主抚琴。

    昭明十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长公主乘鸾驾巡城,罗谦始终抱琴跟在后面,以乐声相合。

    此世,他和公主自始至终没有鱼水之欢,却如高山流水遇知音,在琴声中读懂了彼此的内心。

    长公主决意离去,而罗谦无能为力。

    不管是将军还是琴师,他都无能为力。

    长公主登仙后,府内众人皆领钱散去,只有公主面首詹敬仁和琴师罗谦,发愿侍奉公主神像,终生不娶。

    柱国谢子迁夫妇陪同太后祭奠长公主时,琴师罗谦在一旁鼓琴,曲调哀婉,技艺高绝,催人泪下。

    太后哭毕,要赏琴师,泪眼朦胧一瞥,先吃了一惊:琴师的样貌竟然和柱国谢子迁年轻时一模一样。

    琴师罗谦对意图询问身世的柱国谢子迁敷衍以对。

    公主面首詹敬仁在一侧为公主遗像酹酒,细细打量罗谦无意回归谢家复仇,这才放下心,把公主赠送的毒药放回袖里。

    罗谦自有傲骨,最终却为风月折腰,放弃仇恨,枯守长公主遗容,终身未娶。

    半生倏忽,罗谦费尽心血,整理公主乐谱一百三十首,其中相和曲二十九首,尽数传于清音坊弟子,终不负知音之情,史称一代琴宗。

    这正是:

    好甥女教妻驯夫,真表兄折腰风月。

    詹敬仁是清音坊的歌者,也是品酒大家的弟子,不过,再怎么说也就是个贱籍的乐户罢了。

    长公主想拜品酒大师学习,发现那人已有心动的未婚女子。长公主既懒得插足他人,又厌恶争风吃醋的麻烦,于是退而求其次,登门拜访詹敬仁。

    詹敬仁正在生病,但长公主是贵客,清音坊派人传话,他也只能强撑着涂脂抹粉,从病榻上爬起来招待。

    长公主一见他的脸色,就知道他病了,花了钱却没有听他的曲子,而是开了药,又为他施针,果然药到病除。

    歌者地位卑贱,和长公主实属云泥之别。

    长公主如此善待,深恩难报。

    而长公主言谈举止,一派潇洒风度,更是让他怦然心动。

    他尽心竭力教长公主品酒,每旬与公主教学相长,日久天长,他按捺不住内心爱慕,主动为长公主唱了一首《蒹葭》

    长公主似乎不解风情。

    詹敬仁鼓起勇气,主动开口请求,当了长公主的面首。

    玉碗盛来琥珀光,葡萄美酒夜光杯……

    长公主不喜奢靡,为了学品酒从太后那里取了酒和酒具,也不过每旬课上享用。

    詹敬仁每旬教长公主品酒,长公主微醺时,会借酒意从他唇间抿最后一口。

    每旬的这一天,对詹敬仁来说都是恩赐。

    长公主着衣清素,手捧玉杯时,如捧莲瓣,詹敬仁怔怔看着,几乎忘了倒酒。

    “詹郎?”

    詹敬仁回神,美酒当前,他却只为公主心醉,他心底轻轻叹息,这叹息也像酒一样微辛。

    他羞愧一笑,捧出一双镯子,奉给长公主,又扯开话题说道:“公主,玉露酒倾倒时,有泡沫如珠如露,当用琉璃杯饮,才得其中之妙。”

    他不说这镯子有什么意义,情愿长公主把它当成一件新奇的小玩意儿。但长公主知道这是他家传的镯子,于是戴在腕上。

    这是一对儿琉璃镯,不像水晶那样澄澈,但绿如春水,似藻荇交横。

    府中没有琉璃杯,詹敬仁早有预料,从师父那里借了一套,为公主斟酒。

    长公主用那双戴在镯子的手,捧起玉杯一样捧起詹敬仁的脸。

    詹敬仁一瞬间不敢看她,低眸敛目,带着点羞怯。

    爱上长公主的时候,他没有送镯子。

    成为面首的时候,他没有送镯子。

    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早已情根深种,在爱面前俯首称臣,将最后也是最珍贵的家产奉献给长公主,即使他的全部对长公主来说,不过沧海一粟。

    长公主慢慢拨开他遮住一边眼睛的刘海,凝望着他的眼睛。

    那双翡翠色的眼睛望过来,像小鹿望着猎人,静静地等待死,或者生。

    “你的眼睛,和中书令王携之的眼睛都是翡翠色的。”长公主忽然发现了这一点,“卞陵公王谚的头发是玫瑰紫,你的浅一点,像雪青。”

    詹敬仁的心坠下去。

    他知道王家,知道那是他永远配不上的家世,是可以堂堂正正爱慕长公主的家世。

    “不过,你更好看。”长公主说,“王家也喜欢品酒。你,如果不是歌者或者面首,一定比他们受欢迎得多。”

    詹敬仁的手抖了一下,酒从杯中倾落,露水一样坠到地上。

    睫毛上沾了泪水,挂在碧绿色的瞳子前,像起雾的深林。

    长公主从他颤抖的指间接过酒杯,饮了一口,又去吻詹敬仁。

    清冽的酒从唇间渡到唇间,也变得藕断丝连一样缠绵。

    詹敬仁全然敞开了自己,像献祭的羔羊一样,把赤裸的躯体摆放在长公主的面前。

    长公主借着酒意宠幸,于是他的筋骨皮肉尽数染上了醉意。

    剩下的玉露酒,长公主送给了詹敬仁:“酒不过自娱娱人之物,若只有权贵得享,多可惜啊!”

    一醉经年。

    昭明十七年二十九日,最后一节课。

    长公主在二人对饮时,对詹敬仁说了罗谦的问题,詹敬仁很是赞同。

    长公主最后说:“罗谦如果要回谢家,你就把这个,放在他的酒里。”

    詹敬仁知道那是毒药,他不关心原因,他愿意为了长公主做任何事。

    长公主登仙后,罗谦无回谢家之意,詹敬仁完成了最后的任务。

    朱雀桥边,伊人已逝,荻花萧萧。

    詹敬仁坐在桥上喝酒,一直一直,喝到从桥上掉下去,噗通沉进水里。

    咕噜噜的一串泡泡浮起,玉露一样。

    目光所及,只有水中淤泥藻荇,和水面上垂首的荻花。

    他在水里伸手去碰,荻花似乎遥不可及,吐出的气泡碰到手就碎了。

    路过的渔民把他捞上来,詹敬仁湿淋淋地一个人走回公主府,大病一场。

    余生枯守,一如朽木。

    昭明一年一月一日,詹敬仁重生。

    再活一世,他无意功名利禄,只求再陪在长公主身边。

    这一世长公主成名更早,和前世大不相同。詹敬仁一心挂念,时时留意,又何必靠眼睛才能分辨。

    长公主参加的讲经会,羽都每每倾城出动,都来听长公主与高僧论道。

    长公主之神异与才干,往往使举座皆惊。

    羽都人纷纷以花果,以美玉,以金银,以种种美好之物敬奉。

    詹敬仁捧着卖唱数月换来的玉露酒,在长公主滔滔不绝的论道后,忐忑不安地跪在长公主身边,奉上琉璃杯解渴。

    在长公主身侧,世家子同样奉上名酒,那酒更珍贵、更清冽。

    詹敬仁的酒再好,也不过是凡品。

    就算他竭尽全力,他能找到的最好的酒,也配不上长公主。

    浓烈的酒香里,詹敬仁跪伏在地,几乎哭出声来。

    长公主垂眸,微微一笑,接过了詹敬仁的酒杯。

    世家子不服,怒视詹敬仁。

    长公主悠然说道:“富贵之家,自有甘泉,泉香酒洌,赠送的是九牛一毛。贫者之家,共享苦井,水涩酒甜,赠送的是虔敬诚心。”

    詹敬仁含泪望向公主,公主依旧温柔,却如隔云端,相望不相及。

    “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渴时有水润喉足以,家有余财,请为己身,不必馈我。”长公主是对詹敬仁说的,也是对所有人说的。

    詹敬仁接过长公主递过来的杯子,杯中仍有半盏残酒,杯底犹自冒着气泡,浮动如玉露。

    她只喝了一口,如此而已。

    长公主是世外仙,詹敬仁早就知道了。

    他静静跟老师学品酒,刻苦求教,直到师父叹息他的才能,再也无法指导。

    詹敬仁出师后,长公主也已经开府,他再次请求追随长公主。

    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

    “你对酒如此了解,举世罕见。虽然当不了什么朝廷大员,若得本宫举荐,成为一方父母官,却是手到擒来。何必舍本逐末,以色侍人呢?”

    詹敬仁明白,他都明白。

    贱籍和权贵的区别,飞黄腾达的机会,他都明白。

    可是……

    长公主留在人世的时间,也不过电光一瞬啊!

    “奴只想侍奉公主,直到公主……抛弃奴为止。”

    也许他依然醉在那年,始终未醒。

    也许他抛弃一切,只想为了求证,曾留在追忆里的温柔过去。

    他得到过长公主的怜惜,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

    温柔地爱着他的长公主,不是他漫长余生里追忆的幻影。

    羽都供奉长公主者甚多。

    而长公主在讲经会上,只饮詹敬仁奉上的酒。

    最普通、最便宜的,羽都人人都能喝的浊酒。

    只有詹敬仁能化腐朽为神奇,将劣酒处理为入口温润的良酒。

    昭明十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长公主在朱雀桥告别众人。

    水边是羽都庶民权贵,面前是挚爱亲朋,詹敬仁跪在公主脚边,请求将毕生所酿最好的酒奉给公主。

    长公主饮了一口,微微一笑,说:“人生如电光幻影,倏忽而已。爱憎离合,酒色财气,何必执迷?须臾浮生,能得母亲溺爱,诸君敬爱,何其有幸。诸君勿忧勿悲勿惧,我今乘风归去,虽在琼楼玉宇,此心与君同一。”

    大雪纷纷扬扬,苍茫落下。

    杯盏落地,玉露迸溅。

    到最后,她也不过饮了一口而已。

    巨大的悲痛里,詹敬仁悬着的心忽然轻松起来。

    长公主是世外仙,詹敬仁是足下尘。

    可是长公主看见了他,两世都看见了他。

    凝望月光的人,在月光眼里,是否一样洁净无瑕?

    爱慕素净如月的公主,是一件美丽的事。

    在她美丽的眼中,他好像也变得美丽起来。

    太后任命詹敬仁为酒待诏。

    詹敬仁之酒,就此名扬天下。

    传闻,詹敬仁好用荻花滤酒,而长公主甚爱之。于是羽都皆效仿,堂前屋后,河流水道,遍种荻花。

    歌者的一生,都在唱那一曲《蒹葭》。

    荻花并非蒹葭,于是君子梦寐思服的淑女,永远在水一方,不可求,求不得,相思如歌,掠水而过。

    这正是:

    歌蒹葭梦寐思服,醉两世电光幻影。

    长公主在母后和羽都的爱意中辞世,获得久违的安然。

    她玩够了男欢女爱,只想登基后肃清朝局,再造乾坤。

    经前世试验后,长公主欲神道设教,笼络人心。

    昭明一年一月一日,长公主昏睡不醒,太后谢曼在一旁照顾,柱国夫人明林前来看望。长公主忽然坐起,对明林道:“姽婳仙子几时到访,也来笑我下界后出师未捷,先服毒药吗?”

    太后和明林相顾愕然,长公主这才装作如梦初醒,说道:“我刚才恍惚了,舅妈别放在心上。”

    羽都众人多向佛,对这种奇闻异事虽半信半疑,也扩散得飞快。

    长公主苏醒之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文武之道无一不妙。

    一日之间,脱胎换骨至此,除了神仙之事,又有什么解释?

    后来长公主屡屡预知他人生老病死,又能妙手回春救人危难,其中广为人知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卞陵公王谚之妻、谷原大长公主苍楚楚病重垂危。长公主乘白马登门看望。

    王漠与长公主交好,遂求公主救命。

    公主沉吟,说生死自有定数,儿孙纯孝也只能延缓数日。

    王漠苦求不止。

    长公主遂请众人退避,与谷原大长公主独处静室。

    太师王谚不信长公主真有神通,在窗外窥见长公主焚药燃香,念念有词,如招待宾客。室内并无第三人,却有桌椅自移,茶水自倾,并种种异响。王谚悚然,不敢再看。

    等长公主走出静室,谷原大长公主病已痊愈。王家连声感谢。

    长公主道:“适才有生人窥探,阴间客大为恼怒,本欲惩戒,本宫好生宽慰,才解此难。然谷原大长公主不出七日,必要归去,尔等既不听我言,届时自行留意,莫被风邪所侵。”

    王家上下震恐,送公主金银玉器、名茶医术等等礼物请罪,又筹巨资托长公主禳谢。

    后谷原大长公主病故,家中果有数人生病,侥幸未死,皆以为长公主之功。

    其实众看官应该明白,长公主以此道钓鱼,当然是愿者上钩。

    王家和高僧走得极近,显然笃信神鬼之说。长公主的医术足以悬壶济世,而她凭绝世武功,以丝线迅速牵拉桌椅茶具等等,如街头艺人变幻魔术,小菜一碟。王家素来不习武功,看不穿这一步,上当受骗理所当然。而家人去世本来悲伤,又被长公主恐吓,不生病才奇怪。

    政敌王家都拜服公主神异,勋贵们更对长公主深信不疑。

    长公主又在讲经会上与高僧辩经,高僧蒙伯玉甚至当场为长公主折服,转修老庄。

    平民百姓更是敬奉公主容像,日夜祷诵不止。

    羽都信众有席卷之势,长公主将其中德才兼备者调至外地,打探地方虚实。

    只待时机成熟,长公主就能重掌大权。

    前世长公主巡城时,就看见有一人覆银面具,风姿卓然,望之出众。长公主欲将他网入朝中,今生遣人寻访,方知其人乃是从开国时活到现在的国师昆巽止,于是刻意结交。

    昆巽止素来不信神仙事,但长公主想要交好什么人,从来没有失手过。

    二人慢慢熟悉起来,关系渐好。

    某日,国师扔给长公主一块碧晶石。

    碧晶美丽奇异,望之不似凡物。

    长公主不解何物,国师笑而不语。

    长公主说,她无意长生不老,如果是这种东西就请收回。

    国师见多了来求长生的凡夫俗子,却是第一次见有人自称谪仙又不求长生。

    长公主说:“天下万民望明君,如久旱望甘霖。我称不上仁义,只是希望在朝中推行我的法度。如此一来,长生不老就是我的敌人。因为我一向喜新厌旧,长生以后,对天下万民的爱就会随时间抹去,而我又不肯放弃权力,最后只会违背初心,以天下为玩物,变成一个永生的顽童,一具活着的腐尸。”

    国师望着长公主不语。

    长公主是昆巽止此生见过最通透的人。他不认为她真的是仙人,她也从来不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但是说出这种话的人,也许比长生不老的他更接近仙人的定义。

    昆巽止还是没说碧晶是什么,只说,既然公主胸有大志,此物可助你一臂之力。

    长公主知道国师一片好心,但不老药给她最大的教训就是,天理不以人意转移。坏心能办好事,好心未必不能办坏事。

    于是她以感谢为名,请国师在天香楼吃饭。

    一桌好菜,是长公主出巨资购得珍稀食材,高薪请天香楼老板和自己通力合作,费劲心思做出来的。

    人力物力都是千金难得,再不可能有第二回。

    国师活的年岁久了,可这样的好东西还是第一次见。

    长公主说,告诉她碧晶的作用,她才准国师动筷。

    国师本来并不坚持保密,但是看长公主如此执着真相,难得起了逗弄之心:“我如果执意不肯说呢?”

    长公主和国师一向君子之交,闻言玩笑说:“那你就只能当这些好菜的餐碟了!”

    国师久不与人交流,更别说男女之事,对这种风流一无所知,听了这玩笑,还要追问。

    长公主略觉失言,但她对昆巽止一向无所顾忌,只说算了算了,让昆巽止自己动筷。

    长公主不肯说,昆巽止更好奇。

    他不喜俗事,鲜少刨根问底,但长公主一直在他面前畅所欲言,连登基的大事都说过了,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让她不愿说出口。

    长公主无奈地看着他,说:“玉体横陈,秀色可餐,欢场游戏而已。国师虽美,却不如我这一桌子好菜可口。莫要辜负这良辰美景,动筷吧!”

    昆巽止解开迷惑,高高兴兴吃到半饱,开口道:“我吃过这样的美食,以后肯定魂绕梦牵,再也忘不了你了。可我如果执意不想说,肯定不会开口。情欲之事,难道能比这些美食更蛊惑人心吗?”

    长公主争强好胜之心顿起:“羽都之中,若论厨艺,我和天香楼余川不相上下。可若论男女之事,我敢夸口天下第一。”

    昆巽止或许不信,也有可能是他早已喜欢长公主,总之,他指了指残羹冷炙说:“若长公主有意,我也未必不能做这个餐碟。”

    长公主是从心所欲的个性,当即就让昆巽止脱衣服,自己则去拴紧门锁。

    昆巽止慢悠悠脱着,长公主也慢悠悠看着。

    脱到最后,昆巽止只剩下脸上的面具。

    长公主问:“你一定要戴这个面具吗?”

    倒不是不好看,只是面具遮住了他的眼睛,长公主不容易观察他的反应。

    昆巽止坚持如此。

    长公主指了指一旁的小圆桌,昆巽止就乖乖躺在了上面。

    桌子有点小,昆巽止的小腿悬在空中,有些滑稽。

    长公主从盘里捡了几个切花,在指间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刀工,才放在昆巽止身上。

    昆巽止武功高超,一受冷,小腹情不自禁绷紧,肌肉贲起,让长公主想起很久以前故乡的大理石雕塑。

    长公主把雪一样洁白的长发拢在手里,静静抚摸了一会儿,才把绸缎一样的白发放下,散在昆巽止胸前。

    “以人为碟,最上等是清纯处子,容貌姣好,皮肤光润白皙,身材匀称,这一等名叫净玉白瓷。现在看,国师倒是符合大半标准。”长公主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她知道昆巽止不去清音坊,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真伪。

    昆巽止本来只是玩笑,没想到骑虎难下。长公主凝视他时,虽在夸奖,却真如对瓷盘一样,不带半点感情。

    昆巽止想到这里,又羞又窘,微微酸涩长公主阅尽千帆,可一种涌动的热情却好像在慢慢升起。

    昆巽止白皙的皮肉上还留着几道肉粉色的伤疤,长公主慢慢抚摸过去,柔声道:“可惜白璧微瑕,若有丹青妙笔,画作一树繁花,就漂亮多了。”

    “……”昆巽止暗自庆幸,天香楼里服务再周到,也不会在包间放这种东西。

    长公主很耐心地把花瓶里的玫瑰枝削去尖刺,很随意地抓起了昆巽止的阴茎揉弄。

    那物本来也算是硕大,在长公主手里好像一团玩宠,几乎是谄媚地抖动着硬起来,长公主两手轻拢,自上而下时捻时揉。

    昆巽止再怎么仙风道骨,现在也已经喘了起来。

    高潮将近,长公主忽然把调好的酒倾倒在昆巽止身上,把那枝玫瑰插了进去。

    昆巽止的眼睛里一瞬间就溢满了泪水。

    甘美的疼痛隔在面具之后,长公主看不见。

    淡粉色的生鱼脍像花瓣一样,散在昆巽止的胸前,长公主扶着他的腰,慢慢调整摆盘。

    昆巽止的心跳在长公主靠近后变快了。他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玩弄,渐渐得了趣味后,不由期待。

    香气馥郁的花露滴在身上,长公主说:“没带工具,只好因地制宜,若有什么不适,你及时告诉我。”

    语气温柔款款,却是居高临下的通知。

    茶壶探进谷道时,昆巽止猝不及防。

    他钓过那么多年鱼,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像鱼一样腾地弹起来。

    更没想到,长公主的武力和他不相上下,眼疾手快把他又按在桌子上。

    他半跪在圆桌上,长公主还抱着他的肩,两个人同时看着掉在地上的鱼脍和碎瓷。

    “……你。”

    “公主……”

    自觉理亏的昆巽止,一任长公主玩弄。

    “碟子做不成,别的总行吧。”长公主一踢昆巽止,让他跪到了地上。

    长公主坐在桌子上,坦坦荡荡把衣裙掀开。

    这时昆巽止只戴了一张面具,长公主只露出两条长腿。

    昆巽止低下头,从长公主的小腿一路吻上去,最后伏在长公主腿间,品尝美食一样,轻轻舔着艳红的珠贝。

    长公主一手搭在他肩上,小腿自在摆动,一双绣鞋踩在他勃起的阴茎上,时重时轻,指挥他的节奏。

    蕊含露,花吐珠,长公主把裙子放下来。

    酒楼里没有其他清洁之物,长公主自从有了面首,已经很久不自己动手了,不然昆巽止晚上也别想吃饭。

    就此匆匆结束,两人颇有几分意犹未尽。

    长公主盘算着,改日让婢女帮忙料理。

    “青鸾碧晶,是在皇帝身上开启青鸾血脉的东西……”昆巽止抿了抿唇,扶着桌沿慢慢站起来,把跪麻的腿抬起来活动,“青鸾血脉可克制一切神异,是统治法理的证明。”

    昆巽止的时间是不知尽头的线。

    长公主的时间是循环往复的圆。

    遇见昆巽止,长公主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就有打破循环的机会。

    长公主握着那碧晶打量,阳光下美丽非常。

    她离登基只有一步之遥。

    只要她登基,血脉觉醒后就再也不被时间拘束,她可以用完整的一生从容享用这天下。

    这天下都将是她的玩物。

    只要她登基……

    “……感君厚谊,”长公主将碧晶交还,“但现在还不需要。”

    昆巽止愕然。

    “我要这乾坤翻覆,重立法度。”长公主说,“就不能这样结束。”

    “……?”

    “我,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长公主的秘密已经压在心里太久,终于能长舒一口气了。

    长公主推开窗户,南风回旋,扑面和煦。

    远方层峦叠嶂,山林青翠,晴光正好。

    这正是:

    天香玉体盛珍馐,国师低首现晴光

    众位应知,长公主素来以玩弄男人娱乐身心,可为何这几世却鲜少风月?

    长公主前几世忙于实务,只是略玩了几个面首情人解馋。这一世虽然看中国师,却因为昆巽止武功高超,不能用强。

    唇舌之欢,又如何满足口腹之欲?

    昆巽止不愿雌伏,长公主也不急强迫。

    等昆巽止无意点明轮回终结之症结,长公主登时一番心思全放在了天下上,更是故意不再找昆巽止,以观察国师能否为她所操控。

    昆巽止独自活了那么久,长公主虽若即若离,他也自得其乐,毫不寂寞。

    长公主不觉气馁,一边借百姓权贵调查青鸾各地人口田地种种虚实,一边又在空闲时若无其事和昆巽止继续钓鱼聊天。

    国师昆巽止本是青鸾皇朝开国将领,不知何故一直长生不死,活到今天。

    长公主旁敲侧击,先是问昆巽止开国之事。

    昆巽止说:“时间太久,我早就记不清了。”

    长公主想:故人已去,又无新朋,看来他对青鸾并没有那么在意。

    长公主又问昆巽止奇术。

    “我听说为将要懂天文地理,地风水火。国师既然当过将军,那会风角之术吗?”

    昆巽止笑道:“公主年纪轻轻,还是少学些迷信的东西吧!”

    长公主此世正是靠神鬼之事聚拢民心,昆巽止此言虽是说笑,却也踩中了她的痛脚。

    长公主并不在意,想道:昆巽止自己虽不明白不死的原因,却见多了坑蒙拐骗的神棍,我玩弄人心、预知后事,在一般人看来神奇,却不足以让他相信。

    长公主与昆巽止交往,本来是为了交好一个水平优异的臣子,顺便尝一下仙风道骨的滋味。但昆巽止油盐不进,遗世独立,又是长公主棋局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终于使长公主下定决心。

    “国师不迷从俗信,这很好。不过,我与国师打一个赌吧!”长公主微笑指向水上那座桥,“我会在那座桥上羽化,回到琼楼玉宇中,不知世事。直到国师离开尘世,我会再来见你。那时,请国师不要忘了青鸾的一切,原原本本说给我听。”

    昆巽止第一次露出惊异的表情。

    昭明十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长公主在朱雀桥登仙。

    羽都庶民权贵,公主挚爱亲朋皆在人群之中。

    只有昆巽止,独自远远站在楼上,从窗户里往下看,白衣素服的公主坐在桥栏上。

    大雪苍茫落下,长公主最后朝昆巽止的方向笑了笑,闭目而逝。

    后来昆巽止去问长公主的面首詹敬仁,长公主最后说了什么。

    詹敬仁已经不知重复过多少遍,如今也习以为常地重复着:“公主说……我今乘风归去,虽在琼楼玉宇,此心与君同一。”

    詹敬仁认为这是公主对所有人说的。

    昆巽止知道,这遗言是留给他的。

    她说会见他最后一面。

    可他那时,竟然没有去见她。

    昆巽止恨上了无知的自己。

    后来天下几度纷争,羽都易主那天,也是十二月三十一日。

    细雪零落,洒在昆巽止的白衣上,几乎看不出痕迹。

    白衣如雪,恍惚间昆巽止想起长公主离去之时。

    已经过去那么久,昆巽止依然记得那天大雪纷飞,果然是再也忘不了她了。

    冬天的月亮升起得早,弯钩一样挂在天上,看不见里面有天宫还是神仙。

    昆巽止依旧不信鬼神,此时却相信,这是长公主来见他了。

    青鸾覆灭,昆巽止无疾而终。

    昭明一年一月一日,长公主重生。

    昆巽止在时空的扭曲里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恢复记忆的昆巽止满腹猜想,倒也没忘了去钦天监点卯。

    年幼的长公主翻墙出宫,就坐在钦天监的桌子上。

    昆巽止惊喜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长公主把前尘香放回衣袖,已经用不到那个了。

    她笑眯眯地说:“国师,按照约定,我来见你了。”

    “公主……”昆巽止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慨叹一声,“那天的雪真大……”

    长公主笑而不语。

    昆巽止要遗世独立,那就让他爱上一个俗世中人。

    昆巽止对青鸾并无挂念,那就让他挂念青鸾的女帝。

    昆巽止重逢时才只说了一句话,长公主已然明白,这一次,他不可能拒绝她。

    “没关系,我在这里呢,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很多很多时间……”长公主轻轻说。

    我会告诉你我的过去,所以,把你知道的未来,全都告诉我吧!

    年幼的少女温柔地安慰着年长的国师。

    她关心昆巽止的神情绝非作伪,但她更关心的还是青鸾,是她的天下。

    长公主此世追求者甚多,她也来者不拒。

    昆巽止心生嫉妒时,难免怀念前世身边清净的长公主。

    长公主抿唇一笑:“国师说,神仙之说愚人愚己,酿成后世种种悲剧,我当然不能重蹈覆辙。”

    长公主轻轻把新买的发冠戴在昆巽止头上,又说:“我辗转几世,国师流连数年,皆被时间所弃。既然是同病相怜的知己,我当然要尊之敬之,不能随心所欲。那些俗世之人,不过是我游戏而已,又怎么比得上我们情意深重呢?”

    昆巽止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给谢彦休也买过发冠吧?”

    长公主笑道:“对啊,羽都权贵一贯沾亲带故。谢子迁,谢述,谢彦休,谢寒,明正藻,明彦昭,郑同泰,萧文彦,王谚,王携之,王希达,王漠……我给他们都买过。”

    “……”昆巽止沉默不语。

    “不过,你的这个是我亲手挑的。”

    长公主说这话的时候,就好像其他人都是客套应酬一样。

    可是昆巽止知道不是。

    “……”

    他甚至知道为什么长公主不和他一起赏月,因为长公主要他雌伏,而他习惯了闲云野鹤,看惯了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反目成仇……不愿生育孽债。

    长公主不会告诉他,她目前不能让人有孕。

    她就是要让昆巽止心甘情愿低头,而不是她步步退让。

    “我和表哥血缘太近,生子有碍。不过我需要一个能力出众的皇后,羽都权贵又多半和我沾亲带故,想挑门合适的婚姻,真不容易呢。”

    昆巽止知道长公主在暗示什么,可他不愿回复,淡然岔开话题。

    长公主流连花丛,也没耽误玩弄权势,后来在万众簇拥下登基。

    昆巽止一直留着那枚碧晶,女帝没要,他也就没给。

    女帝登基后急行变法,各地渐有怨言。

    朝政之事,昆巽止只充耳不闻,一心在河边垂钓。

    女帝某日忙里偷闲,在河边看昆巽止钓鱼。

    两人静默不语,只有水声潺潺。

    “……陛下很久没来了。”昆巽止状似淡然。

    “国事冗杂。”女帝叹了口气,“贤内助难求。”

    昆巽止听说了。羽都权贵为皇后之位几番争斗,连河边渔民都能说上几句。

    “……”昆巽止并不想入宫和这些人纠缠,只好默然不语。

    女帝故意问:“开国的时候,这些世家也这样烦人吗?”

    “我已经忘记了。”

    “开国到现在才几年啊?”

    “陛下轮回又有几年呢?”

    “……我一时记不得了,总归是十七的倍数,算一算也差不太多。有用的记忆我还记得,没用的倒是全忘了。”

    “比如说?”

    “有用的东西,比如说天灾人祸,君子六艺,琴棋书画说学逗唱,哈哈,开玩笑的。”

    “陛下钓鱼的本事倒确实见长。”昆巽止看了看连鱼竿都懒得拿来的女帝,想起长公主曾经满载而归的过去,酸溜溜地说。

    长公主抿唇一笑:“退而结网很累,临渊羡鱼也是一种乐趣……有些事没用了,是该忘记的。”

    “嗯,忘记并不是坏事。”

    “是啊……所以你也忘记吧,就像我忘记可有可无的情人一样,忘记我吧。”

    “……陛下,何出此言?”

    “我希望你活下来,在我重生后,告诉我新政施行得如何。不过,一直无聊地活着,等着可能和我见面的那一天,重复再重复,肯定不快乐吧。”女帝以退为进,对她珍贵的同类展示一点同病相怜的爱意。

    昆巽止一瞬间想到的不是前世孤寂余生,而是念念不忘的那桌美味佳肴。

    他轻咳一声,说:“长生之事,我已经习惯了,也算不上不快乐。”

    鱼要上钩了,女帝开门见山:“那么,国师是愿意从时空下游观察青鸾皇朝,助我改革了?”

    昆巽止沉默了许久,十七年的爱,能否敌过数百年的孤寂?

    他看向女帝,女帝和他一样,迫不得已卷入长生不老,最后却心甘情愿甚至是在利用这轮回。为什么她如此从容?

    “我小的时候,听过王子和燕子的故事。”女帝开始收线,“一生无忧无虑的王子,死后变成雕像,和他的朋友燕子看尽世事无常,于是拜托燕子将自身宝石金箔全部施舍穷人。”

    “我就像那个王子。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一金是一户一年的收入,可我挥金如土,毫不在意。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代表什么,我快快乐乐地享受着民脂民膏,用之如泥沙。不少御史弹劾我铺张浪费,母后和皇帝全部压下了。我以为这些御史别有用心,后来才发现,很多人只是刚正不阿而已。”长公主倚栏追忆,“他们明知道不能处罚我,可他们不能不说。御史台是权贵攻讦之所,虽有直臣,却不受重用。”

    “后来我去了集市,去了寻常百姓家,才知道我一生中的这些快乐,尽数是建在痛苦上的。”长公主叹了口气。

    “我为百姓医治,施粥,不过是把九牛一毛拿出来和众人分享,他们却因此爱我、追随我,像我的母亲一样,哭着求我留在这世上。受人深恩厚爱,如何能不报答?”

    长公主说她受人供养,其实国师的悠闲,也正是建立在月月点卯拿到的俸禄上。

    长公主又说:“国师不喜欢我招摇撞骗,可我要那些权贵恤下安民,他们百般推诿,只有以行善积德、长生不老引诱,他们才肯出力。”

    她既是在讥讽权贵,也是在拷问昆巽止。

    “我知道,国师看惯了世态炎凉,羽都波谲云诡,国师不愿同流合污,超然物外才能独善其身。沧浪之水虽浊,犹可以濯足。”女帝柔声说道,不带一点攻击性。

    “我不自量力,一定要试试澄清寰宇。天下无不亡之国,我也无心让青鸾国祚绵延千年,只希望天下万民能有片瓦栖身,如此,百死无悔。”

    昆巽止是开国将领,征战沙场时如何没有一腔豪情?只是羽都的阴谋诡计早已让他厌倦,宁可避居不问世事,也不想看众人汲汲营营。眼下女帝一番话,字字句句不提让他出山,可他虽不愿为功名利禄效命,不过受百年孤独,又有何惧?

    昆巽止答应了女帝的请求。

    女帝开科举,大索貌阅,丈量天下土地,弹压地方,集中皇权。

    昆巽止相信,整个青鸾,不会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可惜天不假年。

    女帝急病而死,继承人年幼,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力排众议延续了女儿的新法。

    太皇太后年老,幼主非女帝亲子,长大后一心亲政,羽都风云变幻,新政旧法,斗争不断。

    待新法旧法系数变成权力的游戏,青鸾气数也已经尽了。

    昆巽止冷眼旁观,王朝中兴之势,不过女帝、太皇太后、新帝三代,旋即江河日下。

    最可惜的不是毫无希望,而是中道崩阻。

    民间一直在唱女帝的种种故事,真的,假的,演绎的,杜撰的。

    女帝明明没有炫惑神通,可百姓都相信,她一定已经飞升成仙。

    女帝是过早离去的皎白月光,因遗憾永恒美丽。

    明月亘古高悬,昆巽止无法逃离月光,爱意不可避免地在思念中酿成醇酒。

    下一次重生,长公主听了昆巽止的讲述,蹙眉说道:“……继承人需德才兼备,母亲也要精挑细选,一时难寻。我也只能先顾及别的事情了……”

    昆巽止轻轻吐出一口气,在长公主及笄后,邀长公主赏月。

    昆巽止不肯结婚,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卷入名利场。

    可他真的太寂寞了,即使寒月清素,谁又不想抱月入怀呢?

    长公主赴约前,昆巽止沐浴更衣,熬好了避子汤。

    昆巽止初见长公主那世,长公主已经阅尽千帆,清心寡欲,终日静心修道,不但是邀买人心,也是试图跳出轮回。

    有这一层印象在,后来长公主在天香楼春风一顾,后来就再无风月,昆巽止也不觉有异。

    其实不老药诅咒未解,长公主不能令人怀孕。

    昆巽止未见长公主面首和女帝后宫求子无果,当然不知此事,以为自己熬的避子汤颇有成效,于是在珍贵的重逢里愈发轻佻放纵。

    二人在扭曲的时间里相濡以沫,温情脉脉间,虽未成婚,倒真似一对儿神仙眷侣。

    短短十七年,是昆巽止漫长岁月里少有的美丽回忆。

    长公主知道爱是多美的东西。

    就像罗谦,就像詹敬仁,就像昆巽止,哪怕是王谚,爱意总能超越时空。

    长公主也知道时间是多可怕的东西。

    除了昆巽止还有用,她一意孤行走到现在,早已把从前的所有情人都抛到了身后,她并不相信有什么爱能永远战胜时间。

    所以又一世,昆巽止忘记了前世,长公主心里毫无波澜。

    长公主曾经想过,是否要把这个昆巽止拖进世间滚滚浊流,最后还是取出了前尘香。

    前尘香冉冉,倾盖如故,隔世相逢。

    长公主在羽都簇拥中登基,改元燕华。

    怀里青鸾碧晶璀璨夺目,证实她血统高贵,是天授之君。

    女帝之新风起于青萍之末,待众人发觉,已然摧枯拉朽,势不可当。

    女帝后位空置,羽都权贵在科举上栽了一跤,就对后宫虎视眈眈。

    女帝浑然不顾上奏的折子,挑人只看自己喜欢。

    用后宫辖制朝堂确实是从古至今一以贯之的捷径,但是女帝有权有势有钱,折腾了自己十几世,现在凭什么委屈自己?

    昆巽止对这些事毫不在意,他平时不上朝,女帝又忙于政务,两人见面也只能在宴会上。

    于是素来行踪不定的国师,常常为了女帝参与文会、讲经会和宴会。

    柱国谢子迁因伤病闲居在家,后来为入朝的明林生了一个女儿。

    表妹的满月宴,女帝自然要去。

    昆巽止许久不见女帝,很是想念,主动参加了宴会。

    谢子迁坐在轮椅上,抱着孩子神情平淡。

    平北军将军罗谦在祝贺明林喜得贵女。

    明林与罗谦聊了一会儿,关系融洽。

    女帝感觉很有趣,看了半天,这才移步到隐蔽处的屋内。

    昆巽止早已在此处等候多时。

    昆巽止性格冷淡,万事不随心,但自从在床上得了趣味,就比长公主遇到的所有人都放得开。

    女帝关门落闩,回头时,昆巽止已经从容脱掉了外衣,上半身只剩一张面具。

    “难得见国师这样心急。”女帝一手摸向腰间的花露,一手去抱昆巽止精干的窄腰。

    “……”

    昆巽止没说话,轻轻喘息着,主动抱住了女帝的肩膀。

    “怎么这么着急,馋了?我看一看,还是要准备充足一点……”女帝解开腰带,昆巽止的衣服就落到了地上,露出光裸的大腿。

    女帝伸手向谷道探去,触手湿热,一片滑腻,水淋淋的,“……这不是在家里弄的吧?”

    “嗯。”昆巽止坦然承认,两条腿已经盘在了女帝的胳膊上,“沐浴以后,把你上次给的玩具带上了。”

    “……所以早早来等我了?”女帝失笑,觉得很可爱。

    昆巽止用小腿蹭了蹭女帝,轻轻催促。

    女帝的指尖触到了谷道里煨得温热的药珠,这东西可以化掉,倒是不用特别拿出来。

    于是戴上玉势,慢慢沉进了国师里面。

    昆巽止很轻地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了小腹上。

    “疼吗?”女帝一边问,一边把手覆在昆巽止的手上,一节一节摸着,玩他的指节。

    “不疼,”昆巽止平时不怎么喜欢说话,在床上倒有问必答,“到这里了,你换了一个?”

    昆巽止有些苍白的手在小腹上比了一下,透过腹肌,隐隐能看见有轻微的凸起,是玉势顶得太深留下的痕迹。

    “不错,宫里新造的,我看很有巧思,和国师一起分享。”女帝的手划到昆巽止的小腹上,绕着那个小小凸起慢慢摩挲,又开口说,“还能再深一点,要不要试试?”

    昆巽止虽然不疼,但是玉势突然入得太深,顶得有些胀。这种胀痛不至于难受,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他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女帝已经会意,用力动起来。

    药珠被捣进了谷道深处,化得更快,玉势抽动时甚至有了啪啪水声。

    国师苍白的身体开始泛起粉色,女帝捻起一枚樱桃,轻恰慢捻,两只钝感的乳尖肿胀起来,木木的疼里隐隐约约有一种意犹未尽的快感。

    昆巽止仰着脸,有些期待地看女帝。

    女帝看不清他面具下的眼睛,不过玩了那么多年,总归是有默契的,知道昆巽止的阳物性欲难解,想要她抚慰一二。

    “今天不玩前面。”女帝咬着昆巽止的耳朵,理所当然地说,因为只是耳语,听起来倒也没那么强硬,“咱们试试,能不能只靠后面就高潮。”

    昆巽止感觉身体内部突然期待地抽搐了一下,喃喃说:“不行吧……”

    女帝把他的手拉起,盖在他的小腹上:“你不信?感觉到了吧,现在已经到这里了。还能再深一点,一直操进……”

    蘸了花露的手在昆巽止结实的小腹上描画了一个倒置的桃心,是人们幻想中子宫的形态。

    “不行,太深了……不行……”昆巽止知道女帝不会罔顾他的意愿,所以嘴上这么说,腰却挺直了,向女帝的方向又近了近。

    女帝对他的身体和心态洞若观火,故意笑道:“怀孕又怎么样?就应该让大家看看,清高自矜的国师大人,是怎么媚上惑主的。”

    昆巽止的两条大腿上犹留着湿漉漉的水痕,欲拒还迎地抵在女帝面前。女帝抓住他的小腿折起来压在胸前,扣住他的腰快速磨着谷道末端紧闭的门扉。

    昆巽止的眼睛仍遮在面具之下,看不见他的目光,却能看见他神情全然不复往日淡漠,气喘吁吁,唇色嫣红。

    昆巽止是有能力挣脱的,他现在还在女帝怀里,就说明他并不反对。

    女帝于是继续开口调笑:“国师大人怎么不说话呀?害怕自己大了肚子被人耻笑吗?要是生下孩子,你是咬牙不说,还是要忍着羞辱要孩子认祖归宗呢?”

    昆巽止不想回答,两条胳膊一压女帝颈子迫女帝低头,吻上了女帝的唇。

    这一压固然堵住了女帝的戏弄,那玉势也狠狠顶到了宫口上。

    昆巽止闷哼一声,一阵热流直直打在宫口,一瞬间让他精关失守、目光涣散。

    他虚虚挂在女帝身上,被女帝轻轻咬了唇角一口,才慢慢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

    床上又是水又是药又是精液,被子卷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女帝把被子踢下床,又把昆巽止放到还干净的那边,自己也躺了下去,才笑嘻嘻地说:“能喷出药液的中空玉势,好玩吧!”

    昆巽止不能说不好玩,但也不想说好玩,侧过脸说:“陛下果然花样繁多。”

    女帝笑道:“这种小玩意儿我还有的是,国师喜欢我可以送你几个。”

    “多谢厚谊,不必了。”昆巽止躺在床上放空自己,静静感受余韵。

    “说起来我还有一个能灌水卵的,正好国师在,一起试试吧?我可是知道国师一身武艺,恢复得快,不能在我这里偷懒啊!”

    女帝跳下床去翻玩具箱,昆巽止揉了揉还有些酸胀的小腹,甚至没发现自己笑了。

    “我会把孩子放在河边。”

    “——嗯????”

    女帝霍然回头,昆巽止却不说话了。

    女帝玩具也顾不上了,半趴在床边看昆巽止,又去摸脉。

    昆巽止庆幸自己戴着面具,她也善解人意,对他行险玩乐什么都没说。

    女帝承认,从数值上看昆巽止当属继承人父系优良备选,她给昆巽止点香也未必没有这样的念头。但是女帝最后没有这么做。

    昆巽止对她帮助良多,如果为了私欲,或者美其名曰为了天下有人继承,抛弃感情和人性——

    那她和先帝苍庆之有什么区别?!

    长公主轮回多世,虽有纵情声色、蹂躏侮辱之举,可她绝不肯沦落成苍庆之那样爱恨不分的可怜虫。

    女帝知道昆巽止不会进宫,甚至他去抓堕胎药女帝都不奇怪。毕竟孩子是他生,女帝尊重他的意愿。

    所以她才好奇,他怎么会放弃避孕。

    女帝沉思不语,只是轻柔地抚摸情人的小腹。

    “避子汤不是百分百成功。”昆巽止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句,但不管是拒绝结婚还是抛弃亲子,都太惊世骇俗了。

    “我很高兴。”女帝柔声说,“我不能说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但既然你做出了决定,又对国事无碍,那么我支持。”

    昆巽止惯会装糊涂,他不会说,他爱女帝爱到愿意孕育子嗣,爱自己爱到愿意放弃子嗣,不过女帝和他其实是一样的人,不需要他说出口也能理解他。

    燕华五年,女帝收养河边弃婴为义女,取名苍风。

    数年后,多次有人上奏立嗣。

    女帝对皇子皇女都不满意,奏折留中不发。

    燕华三十七年,女帝承认义女苍风为女帝亲女,立苍风为皇储。

    皇储多次询问生父,女帝只讲陈年往事和政务民情,对情人的名讳身份避而不答。

    女帝苦守轮回,侯变革之风百年,终于再造乾坤,澄清寰宇,创下一番盛世辉煌。

    秋,女帝携爱女及群臣登高望远,指点万里,江山无限,皆如她掌中之国,一一分明。

    所有故事都有终局。

    女帝寿终正寝前,曾召国师与皇储密谈。

    生命的尽头,她依然保守了秘密。

    昆巽止长发如白雪流金,一如既往美丽。

    而女帝已经满头银丝,枯槁无光。

    昆巽止到的时候,女帝正在和皇储说话:“青鸾非我家天下,是寻常百姓天下。日后无限江山,皆由你掌控,更需牢记此节。人终有一死,若有功有德有言,虽死不朽,勿忧勿惧。”

    皇储天资聪颖,又拜了名师,就连谋略都有女帝、太皇太后和国师三人指点,可谓文武兼备。女帝对朝政并无担忧,却有最后一件事要托付给她。

    “青鸾血脉能克制神异,除此之外,别无他用,只是玉玺一样的摆设,于国于家无利,不必强求。”女帝慢慢地说,如今她一月数病,医者不自医,只能气息奄奄,卧病在床。

    “现在天下只有朕一人激活这血脉,若国师需要,可趁朕如今血尚热时自取,也算朕最后留给故人的心意,众人不可追究。若国师无意,朝中文武官员,包括皇帝,都不可登门拜访,打扰国师清修。”

    皇储含泪,知道母亲一言九鼎,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也只是低头应是,乖乖见证。

    “……”昆巽止跪地行礼,凝望着女帝,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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