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詹尔茨交接两句,埃洛伊斯系上面具,她提着裙摆往庄园内走,詹尔茨小姐从马厩里牵出来马驹,从绿篱里往外钻。
二人交替,埃洛伊斯经过建筑物后的花园,路过一片圆形池塘,她看见花园里已经有戴着面具的男女在挽手散步。
她双手覆盖着精细的丝绸手套,内心在此刻才稍微有了些颤动。
踏上台阶,进入步廊,埃洛伊斯看见了一排拱形门,里头是一间大舞厅,人影交错。
……
“温斯顿,你怎么现在才来?”
乔约翰·本杰明捋了捋袖口,他在大厅里晃悠了半晌,这才瞧见温斯顿的影子从大门厅进来,可他却又不紧不慢去了餐台,取了一杯柠檬水在喝。
听闻背后乔约翰的声音,温斯顿转过身,他的脸上同样戴着面具,素面,毫无装饰,遮盖住大半张脸,只能看见那略带挑剔的目光。
“我难道很闲吗?”温斯顿将玻璃杯掐在指尖,他打算往今晚开放给客人游览的画室走。
“是是是,你不是个闲人,那詹尔茨小姐可是吧?这会儿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在家里被叮嘱过要润滑他们见面的乔约翰自己都来不及找寻合眼缘的淑女,便又满场寻找起詹尔茨小姐的下落,侍者说,她今天戴银色面具。
乔约翰以前也听闻,那不太入流的詹尔茨家有位才貌双全的淑女,虽然家世一般,但她个人的名声却很好。
温斯顿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的舅妈告诉他,要与这小姐见一面,如果合眼缘,说话投机,那么就可以办订婚宴。
他回忆起来,面具之下的脸色有些鄙薄,这跟猎犬配种有什么区别?
不过,大家都是这么配过来的,他没必要搞例外,总之,成家立业,叫所有在乎他的人都安心罢了。
行至画室附近,乔约翰忽然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指了一个位置。
“你瞧,她在那儿。”
温斯顿目光顺着望过去,他先是看见了步廊外星星稀疏的夜幕,光线黯淡的室外花园一隅,又瞧见廊下正在低头往里走的年轻小姐。
她戴着银色面具,上面的羽毛遮住了脸型,只透出一双眼睛,也看不清楚样子。
他莫名觉得,她的身形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想找到这眼熟的原因,可又仿佛联想不起来,无法识别。
一旁的乔约翰扯了扯嘴角:“看起来确实能配上美貌二字,根据我的经验,但很有可能是个脑袋空空的蠢姑娘,建议你还是主动去搭话吧。”
说完,乔约翰便扯走温斯顿手里的杯子,大步往舞池走去。
埃洛伊斯忍着眼睛不乱瞟,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新奇,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诶。
丰腴的美妇人身披薄纱,头顶有巨型羽毛装饰,丝绸折射水晶吊塔上蜡烛光,如同流动的水波一样随着乐曲的节奏而流动。
她经过一位淑女,那淑女穿着鹅黄色塔夫绸蕾丝长裙,佩戴整套珠宝,戴着鸽子蛋一样硕大钻石的手指正捏着铅笔,在她手腕系带的小册子上记录下一个舞伴的姓名。
这年代的淑女们,一晚上要同意与许多男伴跳舞,若不找个东西记下来,她们甚至会弄混淆谁是谁。
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自己不会跳这种古典交际舞,她选择避战,若是碰上了默肯,就将人领去花园或者供人参观的画室闲聊。
她打定了主意,但想先去另一个地方,找全场穿梭的侍者要了一杯昂贵的香槟。
杯里的液体微黄,晶莹剔透的泡沫浮起来,倒映出光怪陆离的世界。
埃洛伊斯忽然有些难过。
虽然现在穿戴金银珠宝,身处繁华之地,一切都如此穷奢极尽,但什么都不真是她的。
在这间宅子里走动的人,个个神色开朗,青春貌美,礼服笔挺,大笑或者高声闲聊,洋溢着热情的舞姿。
舞池边一位众人簇拥着的白发老贵妇福杰夫人,她从侍者手中取来一碟鱼籽弯腰递给地上的宠物品尝,贵妇们围着她嬉皮笑脸。
他们一看就知道,恐怕从来不知道饥饿和寒冷是什么滋味。
这宅子里,温暖的如同夏季,许多女士的手中还摇着扇。
与她在挤轨车,在工厂附近,在家附近看见的那些人类仿佛并不活在同一个城市,不在同一个世界。
就算是拥有上辈子的名利场经历,但埃洛伊斯依旧感受到了巨大的违和感。
她感觉,自己就像从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靠着一个意外的兼职,目睹了这一切靠努力获得不了的东西,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能在这个时代过上这种日子。
冷静…冷静。
内心一阵复杂的情绪蹿过,她仰头咽了一口香槟,迫使自己收殓五感,她只是来打小时工的。
“詹尔茨小姐?”
背后,一道平缓的声音与嘈杂违和,埃洛伊斯回过头。
“默肯先生?你好。”
……
像这样被家里打过招呼, 送来舞会上见面的男女,从印有家族徽章的马车下来,一入场所有人便识趣的将他们从可搭讪名录上划掉。
无人会破坏规矩来打扰。
长廊内的墙柱旁摆放几盆颜色浓郁的郁金香, 正前方的小姐穿着浅杏色裙装, 裙摆逶迤在地,她裹着丝绸的手臂在背后悄悄整理衣摆, 遮盖住边角不小心蹭上的泥点, 如同天鹅。
埃洛伊斯没想到穿上这件熬了三任裁缝的人最后竟然是她自己。
不过,也好在这衣裙极尽考究,无论她不小心露出正在适应这略紧了半寸的尺码的局促还是什么, 都不会很显眼。
在面具保护之下,二人心知肚明地凑近距离, 留下五步距离。
埃洛伊斯不是第一次见默肯先生, 但这几步之间她却有些愣神。
身姿高挑,比例无可挑剔,面具之下他只露出下半张脸, 薄唇微抿,看起来严肃而又美丽。
“晚上好。”
温斯顿克制的打量一瞬,他低头错开她那道视线。
他现在好像应该邀请对方跳舞, 且过程中表现的十分自然且客套, 要么风趣幽默要么体贴细致。
但思索片刻,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那种愿意一下子打破距离的人, 万一她就是未来的妻子,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坦诚的露出他的缺点。
他不想学习乔约翰,连脸都没看清楚手就熟门熟路搭了上去。
那种亲密的距离让人十分不适。
“呃……福杰家族的收藏室在那边, 你有兴趣吗?”温斯顿面无表情,他在脑子里搜寻着以往在社交场上别人聊天时会说的话。
如果是跟可能要发展出婚姻关系的人, 谈论艺术与历史是个流行选择。
“你也感兴趣?那一起去看看?”
她回过神,配合的接过话茬,内心莫名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擅长跳什么劳什子舞蹈,如果谈一些上辈子学过的例如美学的理论知识,那么她还且能掰扯几句,就希望不要问她什么晦涩的知识,这辈子打了这么久的苦工,早忘的一干二净了哈。
温斯顿点头,他侧过身让出一条路,示意她在前,又错开半步。
二人穿过巨大的花卉饰墙,整个房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果木香味,混杂着浓郁的香水,让人透不过气。
沉默,三步之后依旧是互相沉默,这沉默的时长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搭话机会。
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自己眼下是来干什么的,她要假扮詹尔茨小姐。
那么按照詹尔茨小姐这个身份的逻辑,参加这场舞会纯粹就是在家族的安排下,与默肯相亲。
在这之前,埃洛伊斯在旧报纸上简单搜寻过两家族之间的差距。
詹尔茨小姐是因为名声在外被看中,实际家族势力各方面与默肯比起来,都不够看半点。
毕竟,昨日的晨报头版便是他那家族为某位候选人筹集多少竞选经费,权利亦为之倾倒。
如果是寻常的淑女,看在金钱权势的面子上,恐怕再怎么谄媚,或倒贴都很正常。
况且,他外表看起来还是个无可挑剔的尤物,不当场生扑都能算是矜持,埃洛伊斯这恶趣味想法往外冒,又克制住,僵硬地笑了笑。
但詹尔茨家族在舆论中被议论最多的,除开新家主激进的商业作风,就是得体优雅,博学多才的小姐。
美名声在外的淑女,或许应该更端庄冷静一些。
不过,该怎么表现出她的端庄识礼,但又能聊的不露出任何纰漏呢?
二人之间的沉默短暂而醒目,温斯顿侧首垂眸,瞧见她面具之外,下颌嘴角严肃漠然的弧度,他亦有些不自在,挪开眼睛,看向附近某处。
作为一个自小被规训的有钱人,他十分擅长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维持体面。
可该怎么处理这尴尬的场面?
彼此似乎并没有冒出什么关于罗曼蒂克的惊艳。
即使他承认自己好像有,那么他也没从对方身上发现,于是他选择收回。
二人不约而同思索着这个问题。
埃洛伊斯克制住了职业病,这次她丝毫不敢跟人对上眼神,谨慎地准备打破沉默。
但对方明显也这么想,又同时把音节咽下去。
“你想说什么?”温斯顿住嘴反问。
“没什么,就是感觉,您这样的大人物,了不起的银行家,似乎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样有距离感。”
埃洛伊斯思考出了不聊出问题的关键,那便是主动出击,把话题引到对方身上。
聊些他不爱听的话,兴许他就不会想起来问关于‘詹尔茨小姐’这身份的事情,更不会愿意跟她继续聊了,她在心中为自己的机智窃喜。
不暴露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情,至于会不会得罪人,那不是她需要担心的事情,反正她是个假货。
“你可能是误解了什么。”
温斯顿在一扇门前又让开半步,等她进入收藏室,他才扯开嘴角,道:“我如今的工作交给识字会算数的摊贩,兴许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只不过没人知道而已,没什么不得了。”他低声补充。
温斯顿在纽约呆的不多,上西点军校那几年勉强能算,可他不与那群同学社交。
他对纽约人口中的距离感没什么概念,毕竟在伦敦,即便是首相之子,面对同一阶级的淑女,也会充满风度。
像他那样不擅长说好听的话的人,在贵妇小姐之中受欢迎的时长昙花一现。
埃洛伊斯可还记得这位先生的敏锐程度,她点头,行至一张油画前。